一 小说处女作《纸钱》 《施蛰存全集》的编者认为“《廉价的面包》……可能是施先生最早发表的短篇小说。”①其他学者亦有类似看法,如:“施蛰存最早发表的小说,据笔者考证是1921年9月13日刊登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的《廉价的面包》。”②但此论已受到挑战,据《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记载,1921年7月10日至13日,上海《时事新报》曾连载了署名“蛰存”的小说《一个劳动妇女的痛苦》③。不过,即便如此,笔者新近发现的短篇小说《纸钱》却能将其小说的最早发表时间提前至1920年;而同年创作的旧体诗《重游西林塔》也是迄今所见其最早的诗词作品。因此,可将施蛰存的文学创作正式起步时间确定为1920年。 1920年11月30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第四版“小说”栏刊发了署名施德普④的《纸钱》,这是迄今见及的施蛰存最早公开发表的小说。它讲述了一出继母虐待孩子的人间惨剧:这位母亲嘱咐她不足8岁的继子糊纸钱。但因小孩本性贪玩,其弟与他竟将纸钱一只只扔进河里,让纸钱如浮萍一般顺水漂流,这是他们眼中的趣事。未曾想,此事却极度惹恼了继母,孩子分辩说这是弟弟的主意,但继母却全然不顾,一面训斥,一面“恶狠狠地将孩子一把拖了过去,使劲打了几十手”,哭声凄厉干云,终至被活活打死。 当我们将“继母虐子”这个古老母题与五四时期周作人等提出的与人的解放相关的“儿童问题”相系联时,《纸钱》便可轻易获得一种现代性。这种植根时代语境深处且混合着批判色彩的人道主义同情,纵然不算卓异,其思想高度至少不输同时代其他作品,而这却出自一位年仅16岁的中学生之手,自然令人讶异。由于这篇小说的题材及思想涂满流行色调,还不能恰到好处地彰显它自身的特色,但设若我们从另一角度去观察,就能感知它炫目的光泽。小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限制叙述视角,这种近现代逐渐流行而中国古代却并不常见的手法更多受惠于西方。至施蛰存创作《纸钱》时虽说并非绝无仅有,但也着实不多见。然而,难能可贵之处更在于一位初登文坛的少年作者能将这种视角贯穿始终而不出任何纰漏。既然是第一人称叙事,便只能向读者汇报“我”之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否则便是越权,而《纸钱》正是这样做的。 读者或许会纳闷于小说对晚间后续打人场面的省略,因为它在全篇中颇为重要。但由于“我”仅是一名傍晚放学路过此地的中学生,当“我”从孩子身边走过时,读者能通过“我”看到这位继母与孩子的一举一动,能通过“我”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但随着“我”渐行渐远便只可听闻而难以目睹了,作者便极忠实地写道:“我一路走,一路听得可怜的孩子底哭声,直到我转了弯才听不见。”那天夜里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由于目击者“我”不在现场,便无法叙说。因此,他加快了叙事速度,由傍晚直接跳转到第二天清晨。但如何来弥补这一缺憾呢?施蛰存采用了间接描写手法——从村人口中获知事情原委,他这样写道: 走到昨天打孩子的地方,有一群人在路边围着,我不知道为着什么事。 有个人说:“可怜为了五十个纸钱,白糟蹋了一个孩子!” “这女人也太凶狠了。”有个人插嘴说。 “哼,你们不知道么?”一个老者喊着,“伊是晚娘啊!”说着,就走了开去。 可见,在小说中写什么与不写什么,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叙述视角。而这种旁观者叙述视角技法的运用在这篇小说里已显得颇为熟练,酷似鲁迅的《孔乙己》。 历史地看,其冷静写实、“零度评价”的文风在当时也颇为独特。新文学运动初期,主观而感伤的作品曾盛极一时,真可谓“涕泪交零”。《纸钱》写的是一出人间惨剧,叙述者的心中一定淤积着满腹慨叹与不平,但通篇却未置一词以评论。他小心翼翼地遵循着艺术的规则,不让议论或抒情言辞破坏小说的完整与和谐,而是将感情与观点隐伏于文字背后,只以形象和场面示人,让读者去悉心揣摩。也由此可见,这篇乡土题材的起步之作无疑是现实主义作品,与他后来侧重于心理分析的现代都市小说差异较大。也能进一步证实“鸳蝴”文学并非施蛰存登上文坛的第一步阶梯,正如有的论者所云:“可见到俄国小说中那种现实主义技法和关心普通小人物命运的人道主义精神在文学青年心灵世界的投影,从中也显示出施蛰存创作起步时就具有关注现实的可贵品格。”⑤也暗合1933年施蛰存的自我评价:“到现在有许多人骂我曾经是‘鸳鸯蝴蝶派’中人,以为这是我的不名誉处,其实除了一小部分杂文之外,我那时的短篇小说倒纯然是一些写实主义的作品。”⑥ 至于人物言谈对性格的彰显,动作线条的准确,场面、景物描绘的逼真及文辞的清通简练每每显示出作者过人的文学颖悟力。 二 诗词及其他 1919年施蛰存高小毕业后升入江苏省立第三中学,并于是年始作诗,即“十五岁,始学作诗。破天荒第一首,为《拟汉魏乐府自君之出》矣……记得第二句为‘寒梅未着花’,以下二句不能忆矣。”⑦可见,其平生第一首诗虽作于1915年,但已散佚,而《重游西林塔》便是今天能见到的最早诗作完篇,且为《施蛰存全集·北山诗文丛编》之遗珠。此诗载《江苏省立第三中学杂志》1920年第3期,同期还转载了其国文教师徐信(允夫)的《情史画》⑧。“西林塔”,又名“圆应塔”,位于上海松江区松江镇中山西路西塔弄,始建于南宋成淳年间,“塔为砖木结构,呈八角形,七层,高46.50米”。⑨西林塔应为施蛰存在《闲话重阳》中提到的那座“古塔”,文中有这样的字句:“在我们小城里,最高的地方是一座古塔,因而我曾有过三四年,每逢重阳节总得邀几个同学一起去爬塔,看看城郊景色,确是比玩纸旗有意义得多。不过城里的人对登高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兴趣,大家尽管都知道重阳是登高佳节,可是真正来实行登高的,却只有我们这几个好事的中学生,因而我们总不免感到一些寂寞。”⑩这是一首平仄对仗工整的七言律诗。首联“经年未上西林塔,此日重登万虑空”,总写登上西林塔后的感受。“万虑空”典出宋高宗赵构《和渔父词并序》第11首:“谁云渔父是愚公,一叶为家万虑空。”此处一则突出西林塔之高,谓登临塔尖俯瞰四野,不觉心旷神怡、俗世纷扰涣然冰释;一则西林塔本位于西林禅院中,属佛寺建筑,用“万虑空”亦更能契合宗教氛围。但与尾联合而观之,此处的“万虑空”似乎是在暗示一种高远的少年志向,并无多少佛家的隐逸情致。中间二联均绘景,颔联写山水,颈联写烟树。可谓江山如画,自然兴起“一时多少豪杰”之叹,于是尾联遣怀:“试掬东流黄浦水,问他淘尽几英雄?”,系明杨慎《临江仙》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之化用。意气风发的少年才俊形象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