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日记、书信、回忆录等一手资料,档案文献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使用频率是不高的,研究者也较少围绕自己的研究有意识、有计划地发掘、整理相关档案文献。究其原因,一则在于本学科的史料意识从理论落实到实践尚需时日,二则在于发掘、整理档案文献着实费时、费力,①且可能“收益”欠佳。因这两方面的原因,目前学界发掘、利用档案文献的兴趣就受到限制。这毋宁是比较大的遗憾。事实上,在我国档案制度比较成熟、从中央到地方及行业档案馆建制相对完整的情形下,当代文学研究所涉及的档案馆藏相当可观,且绝大部分未曾整理、出版。尤其部分民国档案和建国初期档案由于年代久远,纸张脆坏,面临着来不及数字化而永久性消失的局面。鉴此,对档案文献特殊的史料价值以及发掘与利用的方法略作讨论,就具有理论层面和实践层面双重的学术价值。 何谓“档案”?业内的解释“是指过去和现在的国家机关、社会组织以及个人从事政治、军事、经济、科学、技术、文化、宗教等活动直接形成的对国家和社会有保存价值的各种文字、图表、声像等不同形式的历史纪录。”②此处所谓“直接形成”,是档案文献不可复制的特殊性所在。这是指,以档案形式留存下来的文字、图表、声像等记录多是历史活动的即时“痕迹”,比如土改工作指示、战役战斗总结、知识分子思想检讨、刊物编辑往返函件等。它们与其他史料颇不相同。如果说日记作者撰写日记时就可能考虑到了日后出版(如胡适等),回忆录更因是事后追忆而无法摆脱根据“现在”“重构了过去”③(如茅盾等)的嫌疑,那么档案文献就不是精心构制的意识形态“成品”,而是构制过程中必然撒播下的即时痕迹。这些“过程信息”当事人及机构无意或未必愿意留下,往往涉及幕后运作乃至不宜示人的策略考量、利益交换等内部信息。故较之日记、书信、回忆录等资料,档案文献的可靠性、学术性往往更高。亦因此故,各国政府对于档案建档、开放与利用都有严格的控制条例。在我国,与当代文学关系紧密的民国档案与革命历史档案查阅难度较大,而有关共和国建国后历次文艺运动档案更在严格控制之列。不过尽管如此,京沪及各省市档案馆仍收藏有部分档案文献可资利用。那么,这些过程性、内部性的档案史料对当代文学研究会有哪些助益呢?据笔者近年围绕1950到1970年代文学而展开的有关历史档案的发掘、整理与利用工作看,档案文献对当代文学组织、生产、传播与接受等领域皆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 其中比较集中的,是可直接用于文学组织制度研究的珍贵史料。1949年后,由于援用苏联计划经济体制,共和国政权采用了便于资源组织与分配的单位制度。而在文艺界,由于对“唯一的真理”的追求,宣传部、作协、文联等机构及党委、团委等单位又肩有“统一认识”的责任。此种“统一认识”在文艺报刊“读者来信”、“批评与自我批评”等栏目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可见出不少端倪,但较之档案,报刊文章的史料价值就相形见绌了。北京档案馆档案显示,“反胡风”期间,各单位都受命密切注视、整顿干部的思想:“有的单位的同志对文件阅读钻研不够;只草草看过一遍甚至一遍也没看完,有的单位仅一般地从认识上进行了检讨,没有联系实际,或联系得不够。有的则过早联系实际问题,在根据文件进行讨论提高认识上做得不够。”④比较鲜活的是,这份材料还实录了在公开报刊上难觅踪迹的干部们的思想“问题”:“有的提出:‘报上说胡风一贯反革命,甚至在左联时期即是,那当时他为何不把周扬、何其芳等同志向国民党告密?’有的说:‘胡风在国民党统治时,为何不以反革命面目出现,而现在出现?’”,“有些同志对胡风问题的危害性认识不足,学习态度不够端正”,“许多人觉得深不下去,有的同志说:‘我对胡风问题,就是恨不起来。’有的说:‘胡风反革命集团到底有多大危害,我体会不深!’有的同志平时自由主义、骄傲自满、与领导对立,在这次学习中还说:‘我就无法联系实际进行调查。’”⑤显然,对“胡风问题”干部们认识很不“统一”,甚至疑心中宣部的结论:“极少数的人站在胡风的立场上提问题或散布反动的论调,如市委宣传部毛承志(党员)在某一单位询问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学习中的问题时,竟擅自答复说:‘鲁藜的诗解放以前是好的。胡风也有正确的地方。’又质问支委们说:‘鲁藜的诗哪一句是错误的?’说:‘文艺是个复杂的东西,支部不一定懂得这个。’团市委机关托儿所所长陈方(团员)在学习中提出三个问题:(1)‘绿原既是中美合作所特务,为什么会喜欢文艺?’(2)‘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立场都是反动的,还是能写出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那么胡风是否也能写出好文章来?’(3)‘是否因为文艺界犯了错误,才有了胡风问题?’市工会联合会的陈思(党员)向领导上质问与胡风骨干分子牛汉等人来往有何过错,还继续颂扬牛汉是‘热情’的‘献身马列主义’的人,并关心牛汉等人现在的身体。”⑥甚至,档案还呈现了“包裹”在严肃思想斗争之下的真相: 团市委机关干部胡立三(团员)以听到基层单位的群众反映为名,在机关内散布反动论调,如:“胡风问题是周扬和胡风闹矛盾,是在朝派和在野派的斗争,先别过早下结论,十年后,会证明胡风是正确的。”他认为:“舒芜原与胡风在一起,结果倒打一耙,这人品质不好,政治上有问题。”⑦ 无疑,若非档案资料,研究者不可能在当时已被“周扬派”掌控的《文艺报》、《人民文学》等刊物上见到这么生猛的史料。它的价值,不仅在于真相之揭示,更在于提醒研究者“千万不要忘记”纳米尔的说法:“‘党派’无关宏旨,意识形态也不是重点;真正要紧的是,个人假借官场和亲缘网络围绕权力、金钱、地位展开的逐鹿。”⑧这毋宁意味着新的研究思维的启动。当然,档案不止记录了思想“混乱”,同时亦“记录”了单位制度之于个体的“塑造”与宰制。同件档案中尚有一条不太起眼的记载:“党校学员张思之(北京人民法院干部)说:‘胡风革命廿多年,闹这么一个下场’(此人党校已把他送回原单位处理)。”⑨显然,以组织手段“处理”思想问题,是与现代法律相违背的。这类做法往往不太公之于众,但恰是档案留下了“一体化”真实的“痕迹”。也是档案,保留了普通民众对文艺运动的真实态度:“有部分党、团员及群众对联系实际问题,思想上有抵触和顾虑,有的党员说:‘过去整领导,现在该整咱们了。’‘整吧,整不好就卷铺盖走。’有的群众说:‘叫检讨就检讨,反正我就是这样!’”⑩ 不同时期的档案还显示了知识分子在单位制度下独立品质的退化。如果说1955年知识分子尚有较强自由记忆的话,那么进入60年代他们就多少“习惯”了自我审查和自我规训。1962年,上海电影局副局长瞿白音在《电影艺术》发表《关于电影创新问题的独白》一文,很快遭到批判。档案显示,上海电影界为此人心惶惶,不复有“反胡风”时北京市委干部们的“不驯服”姿态:“不少人对这个问题思想紧张,不敢接触。海燕厂导演叶明给《电影艺术》杂志写了一篇谈导演技巧的文章,后来听说瞿白音的文章有问题,他连忙给编辑部写信,说是在发表他自己的文章的时候,千万不要涉及‘赞成创新’或‘不赞成创新’,竭力避开这个问题。据了解过去参加创新座谈会的艾明之、徐韬、李洪辛等人思想负担很重,心情都很紧张。他们说,今后文章要少写为妙,话少说为妙。李洪辛(天马厂编剧)说:我一直不敢写理论文章,今后还是少写为妙。他并劝另一位编剧羽山别写文章,羽山说:‘我今后写文章就是谈技巧。’李洪辛说:‘谈技巧的文章也不要写。’”(11)这些难以在公开报刊上见到的忐忑与紧张,如实见证了单位制度下文人复杂、纠结的处境,亦充分显示出文人与文艺机构之间已完全失去市场契约性质的关系,而演变为非对称的“组织性的依赖”(organized dependence)。因此依赖,文人往往只能按照单位(甚至是以单位自居的领导)的意志来主动“自我审查”。由此,单位构成了文学场域内的“超个人逻辑”,并使“审美价值属于社会秩序”,“与超个人逻辑相联系。”(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