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传播史中的草根性语境,从来没有间断过。这些年间,林贤治的《人间鲁迅》、陈丹青的《笑谈大先生》、刘春杰的《私想鲁迅》、李静《大先生》等作品问世,民间对于鲁迅的讲述,与学界的话语所说在不同的轨道上的。来自非学院派的声音构成了鲁迅研究的另一道奇观,乃至影响力一时超出学者们的文字。 这使我想起鲁迅思想的最初传播,也都是在社会的边缘角落。他的文字在读者间的反应,也以草根性为多。那是原生态的表达,是阅读的反射和内心直白的袒露。这些大量的资料是梳理鲁迅传播史中珍贵的遗存,鲁迅何以吸引了无数青年,怎样成为反抗压迫的精神资源,其左翼性和自由的精神如何汇入民族自救的路程,都有不小的启示。 只有回到这个语境里,鲁迅之为鲁迅,才能够渐渐清楚,被修饰的话语才能够让位于民间的话语。而提供这样的经验的,常常不是学者、批评家,反倒是来自底层作家的文本。而在面对这个话题的时候,萧红提供的经验,倒仿佛有标本的价值。 以萧红的文本来看草根语境对于鲁迅的雕塑,倒是展示了鲁迅的民间性的价值。今天的互联网上的读书小组以及以鲁迅命名的一些私人讨论空间,与民国间青年间私人语境里的对话,十分接近。萧红当年与萧军、聂绀弩、端木蕻良等人围绕鲁迅的谈说,在今天被以另一种方式延伸着。 在宏大的意识形态理论没有进入鲁迅世界之前,萧红告诉给我们的是一个民间鲁迅的形象。 1936年10月,在东京的萧红从报纸上看到鲁迅逝世的消息,完全惊呆了。在给萧军的信里,她一再提起鲁迅,牵挂的是许广平、周海婴,其间也有对文坛的担忧,信中还提及先生全集出版的可能,一时在焦虑里不能自拔。鲁迅逝世带走了她世间的一缕希望,她知道,在这个世间,再也见不到这样的精神引导者了。 刚刚走进文坛的萧红珍惜着鲁迅给他们带来的一切。几年前,当她与萧军流浪到上海的时候,倘不是鲁迅的辅助,他们可能不会很快被读者发现。晚年的鲁迅在寻找青年同志的时候,来自东北的萧军、萧红给了他不小的快慰。现在看他们与鲁迅的书信往来,流溢着人间的真意,彼此坦率无伪的交流,有一般文人世界所没有的元素。左翼文化的某些特质,也在他们的交往里得到某种注释。鲁迅的父爱感,美的精神,迷人的气息,就那么弥散出来。萧军、萧红得到的关爱,一生都没有忘记。乃至到死,他们都在鲁迅无形的光环里。 许多研究者关于他们间的关系的描述都津津有味。现在想来,鲁迅欣赏这两个青年,原因简单,可能是其身上的没有士大夫气和绅士气,天然的美质多多。在为两个青年的作品写序的时候,他赞美了其笔下生动的图卷,泥上里的真魂和“越轨的笔致”,都抵挡了文坛迂腐之风。这是中国青年殊为难得的存在,在多难的年代,保持一种清醒的激情和淳朴精神,在鲁迅看来,都是大不易的。 晚年的鲁迅与萧红、萧军的通信较频,话题涉及人生的方方面面。除了文学话题,言及处世之道,都是肺腑之言,世故的东西是没有的。鲁迅的真,不亚于青年人,他的欣赏野性的目光,率性的举止,颇解人意的心,都让两个青年感动。鲁迅的风趣让他们印象殊深,那些笑话中的人生哲理,似乎都可以作为文本的一种注解。通信里的家常话,其实也含有审美的理念在,鲁迅在处理日常生活时表现的情调,对于创作者而言,都有趣得很。在短短的接触里,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遇见了可以终身依傍的灵魂。 萧红在鲁迅那里所得甚多,那个平凡者的不平凡的精神磁石般吸引着自己。艺术的熏陶之外,人格的力量是无形的。年轻的萧红不久遇到了婚姻上的麻烦,当她的生活出现危机的时候,只有跑到鲁迅家里,才能得到一种精神的抚慰。梅志回忆说,萧红有一段时间总去鲁迅那里,因为心情不佳,希望在鲁迅那里得到帮助。①梅志亲眼看到萧红在许广平面前的焦虑的样子,鲁迅与许广平给予她的,是难忘的友爱。对于萧红而言,鲁迅是精神的向导,如果不是这向导的出现,也许自己会毁灭在黑暗的路上。在后来的文字里,她一再流露出这样的情感,其情之深,成了后世研究者最爱驻足的地方。 1937年初,回到上海的时候,她迫切去了鲁迅的墓地,在一首诗里,记载了她的心绪: 跟着别人的脚迹, 我走进了墓地, 又跟着别人的脚迹, 来到了你的墓边。 那天是个半阴的天气, 你死后我第一次来拜访你。 我就在你的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 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 只是说一声:久违。 我们踏着墓畔的小草, 听着附近的石匠钻刻着墓石, 或是碑文的声音。 胸中的肺叶跳跃起来, 我哭着你, 不是哭你, 而是哭着正义。 总觉得是带走了正义, 虽然正义并不能被带走。 我们走出墓门, 那送着我们的仍是铁钻击打着石头的声音, 我不敢去问那石匠, 将来他为着你将刻成怎样的碑文?② 鲁迅之死,给萧红的刺激,同她生活里得到的刺激同样巨大,这些在其文本里都可以找到一二。而鲁迅主题在其作品中形成的影子,带来了另一种美。我们现在讨论鲁迅的遗风,萧红提供的元素很多。一个新的传统的形成,恰恰是由这样纯真的作家去践行的。 我曾经想,鲁迅那么丰富、深远,而他的同代人描述他的时候显出表达出的有限。他一生的悲哀在于,无论是友人还是敌人,大多都没有还原出其动人的一隅。人们对于他的崇仰,多是从其文字中来的。那文字颠覆了我们的奴隶的思维,给人以解放的朗照。而面对先生的青年人,只有萧红、徐梵澄在日后的文字里才表达了其日常生活灵动的面影。萧红以感性的画面、传神的笔触,把鲁迅复活在非鲁迅体的文字中,而徐梵澄则点染出鲁迅的智性,其文字背后是悠远的精神之光,尼采的、释迦牟尼的、马克思的幽灵都得以复原在一个立体的世界里。这两个学生对于鲁迅的忠诚与坚守,演绎出鲁迅传播史迷人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