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时期文学的发轫张力 在全球化语境下,作为第三世界文学场域里一支重要力量,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呈现出一种典型的“伞状型”精神态势:1990年代之前的十余年是线条分明的粗直“伞柄”——政治的红线贯穿始终,政治的讯号成为文学发展的风信标;而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与文学思潮的起起落落互相交织,构成了这只“伞柄”的内在张力。例如,“十年浩劫”结束之于伤痕文学,“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之于朦胧诗,“清污运动”之于寻根文学,等等。几乎可以说,每一股文学思潮的驱动起伏都与政治有着密切的关联性,都有较为鲜明的时间性节点。文学理论界对这些思潮的认定虽然有着具体操作或表述策略上的分歧,但在主题骨架和命名规制上却有着几乎惊人的一致性。 但是,进入1990年代后,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没有清晰的时间标界,没有灾难性的叙事高潮,文学发展本身呈现多维的“伞面”放射状。文学评论界对每一种思潮的界定见仁见智,没有一个较为权威的裁决和认定。在这种境况下,民众随遇而安,习惯于对宏大话语进行戏剧性的冷嘲热讽,同时运用民间歌谣、口头创作等“以不相信来获得合理性”的“吊诡”方式发泄他们对现实的冷漠或愤懑情绪。 汪晖认为,1990年代年以来的中国,消费主义文化对国民日常生活不断渗透,大众文化与主流意识形态相互渗透。①例如,王朔的作品似乎远离了主流文化的价值体系,却以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肯定了其价值模式,电视连续剧《渴望》就是其文本代表。在这里,陈旧的主题“母爱”发扬光大——“对继子的爱胜过对亲生儿子的爱”是《苦菜花》小说主题的翻版。消费主义文化与顺民主义的生存技巧相暗合:它往往通过适量的牢骚、无伤大雅的玩笑消解了挑战的欲望。文字上的挑衅并没有对主流话语构成任何威胁,这种刻意制造出来的“叛逆”恰恰迎合了读者需要发泄的欲望,并以表面上超脱的姿态游离于现实,进而认同了现实。此时的社会环境允许人们发牢骚、说粗话,鼓励消费和享受,默许人们对宏大语言的不敬,无论是讽刺、讥笑、戏谑还是放肆、挖苦、咒骂。文学作品中的突出表征就是大量的讽谑、反禁忌、游戏化、粗痞化的话语,藉此营造了一个独立于主流话语之外的精神空间,比如,“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我是你爸爸”,以及“早死早超生”“我爱美元”等都是这个精神空间的流行话语。文本叙述者既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这是中国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他们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自保”,同时又能吃得开,虽然听上去挺悲哀的,却是小人物唯一可以保持一点自尊的方法。就这样,民众在“暧昧和多义”的精神空间里与主流话语达成某种默契。 二 伤痕文学的饥饿叙事 新时期文学初期,象征文学的话语体系仍然束缚着作家、诗人的想象。这类文学从主题、叙事、情节、场景等都遵循严格的符号模式,处处彰显政治意义,人物永远是“高、大、全”,没有正常人的生活和欲望,所有的人都被中性化、象征化了。伤痕文学就直接秉承象征文学的余威而来:政治理念的图解,人物性格的缺陷,文本结构的有序,叙述模式的全知全能等,都是这个时期作品的具体表征。主题先行,高度政治化,抒情的“硬伤”和“光明的尾巴”几乎见诸当时走红的每一个作家。特别是作家对作品主人公的命名更是象征文学最直接的影响。 例如:刘心武《班主任》的“好孩子”石红象征“根正苗红,“坏孩子”宋宝琦象征“畸形的玉”,与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完全一致。而卢新华《伤痕》中“王晓华”、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的“李晓燕”是“小花”、“小燕”的无名指称,蒋子龙《燕赵悲歌》中的武耕新就是“护更新”的谐音。至于李铜钟、李万举、魏天贵等人名都隐含了主人公的正义人格和改革的艰难历程,而李顺大、陈奂生等名字的本身也都有着“顺达”和“换生”或“唤生”的象征意义。 如果说,伤痕文学作家对作品主人公的命名用的是空洞能指的符号系列,是无名的象征,更是无奈的虚拟的话,那么,这一拨作家对主人公生活的写真/写实则几乎达到了原始的实录状态,作品常常散发着强烈的“饥饿”气息,是对阿马蒂亚·森所揭示的“权利的失效”的沉重而生动的注释,对第三世界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②例如,韩少功的《月兰》,作为全家“命根子”的四只鸡全部毒死,还要罚款,月兰因此自杀。③戴厚英《锁链,是柔软的……》中的刘四,因为是食堂的炊事员,每一次留一点残汤剩饭给文瑞霞,救下了一家子人,让人感恩一辈子。④莫言《粮食》中的母亲,她先是用身体换来一家人的救命粮。后来,她竟像牛一样,把吞下的豆子、谷物反刍出来。⑤而叶蔚林《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中的姑嫂,古华《芙蓉镇》中的胡玉音,叶文玲的《心香》中的亚女,等等,都是这个“饥饿家族”(包括“性的饥饿”、“精神的饥饿”等)里一个个可怜的牺牲品。 伤痕文学作品中弥漫出来的“饥饿”气息正是对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真实反映,这种“饥饿”不但是对长期以来“食品短缺”所造成的胃肠道之痉挛反应,更是精神上的一种渴求,是对禁锢和取消已久的“性别”(特别是象征文学中主人公的“无性”特征)之强烈体认。正是自我意识的苏醒,广大读者对靳凡的《公开的情书》和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作品的发表产生了热烈的反响,其情状用“饥不择食”来形容可谓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