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488(2016)05-0058-04 我第一次读到“先锋文学”时还在读大学,忘了具体是余华还是苏童的哪部作品,当时给了我极大的新异感,于是便找了他们更多的书来读。后来才知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号叫“先锋作家”,便又找了他们的同伴马原、格非、洪峰等人的书来读。那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集中地读某一类(群)作家的书,自己直到现在也常常疑惑,那次集中阅读与我后来读研究生、从事文学批评究竟有多大关联,但肯定是有关联的,因为那个喜欢追求新异的年纪、那种自由散漫的大学氛围(十多年前它还残存),似乎都与“先锋”有着某种关联。不过当时的阅读也留下了一点不好的印象,即大家都熟悉的那个句子——“多少年后……”这个句子在余华的笔下出现,在苏童的笔下出现,在后来我看到的许多“先锋作家”笔下出现。直到我发现他们的“言谈”中总是闪现着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名字,并通过这种“指引”读到了《百年孤独》才找到了答案:因为马尔克斯在用,所以他们也用。这是明显的模仿!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一种看法影响了我对“先锋文学”的印象,甚至直到不久前当我打开韩少功的近作《日夜书》,迎面看到第一句“多少年后,大甲在我家落下手机”时,我不由自主地把书合上了。 与“先锋文学”的“疏远”(我指的是当自己从事文学研究之后从没有将“先锋文学”作为自己专门的研究对象)是否肇始于此已经无从确认。不过当我开始研究中国当代文学,了解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发展过程我才知道,对“先锋文学”的“疏远”并非我个人的行为,而是时代性的——它从20世纪80年代前期兴起,20世纪80年代中期达到鼎盛,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便迅速退潮,而先锋退潮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时代对它的疏离。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在疑惑:这种疏离真的是恰当的吗?比如当我们指责“先锋文学”过于孤绝、自我,指责它们相对于火热的时代现实过于“不及物”。但是作为一种历史的“先锋文学”于当下时代真的无甚可取吗?有研究者曾表示:“先锋小说的崛起与兴盛如昙花一现,但其思想探索和形式创新却深刻改变了当代文学的历史格局……如果没有20世纪80年代先锋作家对‘五四’启蒙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换,没有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误读式接受,那么也就不会有20世纪90年代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的繁荣昌盛。”[1]这确实是实情——20世纪90年代最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如《务虚笔记》《马桥词典》《活着》,甚至《白鹿原》等都带有明显的“先锋”痕迹。而且还有一点须提及,“先锋文学”距今已经过去了30年,当年我们指责“先锋文学”“不及物”,并热切呼唤着某种“及物”的文学,而实际上在近20年中这种“及物”的文学虽然大量涌现,但它们总体的艺术水平却并不令我们满意,在这种情况下,有没有回头重审已被疏离的“先锋文学”的必要? 我是带着这样一种疑问来阅读墨白的中篇小说集《谋杀与终结》的。墨白是中国当代文坛少数坚持先锋写作的作家之一,这种坚持表现了一个作家应有的一种独立的姿态,我试图弄明白一个作家固执地坚持着某种艺术取向背后隐藏的东西。这坚持必定不完全是(甚至不是)性格中的某种固执所致。 《谋杀与终结》里共收录了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前后的《霍乱》《同胞》《黑房间》《幽玄之门》《七步诗》《白色病室》《光荣院》七部中篇小说,墨白既然把它们集合成一体,是因为它们之间的内在关联,这种关联暗含在标题当中的“谋杀”与“终结”主题。 首先看“谋杀”。《谋杀与终结》中的七篇故事都写到了非一般意义上的死亡——谋杀。在小说中,每一个死亡事件的背后都埋藏着阴谋。《霍乱》:米陆阳带领妻子林夕萍返乡,既揭开了尘封在历史中的死亡及其背后的家族恩怨纷争,也见证或导致了现实中接连发生的死亡事件,而他本人最终也难逃厄运。《同胞》:马氏父子所见证的、招致的、亲历的死亡同样也是非正常的谋杀。七篇故事除了《幽玄之门》,其他篇目都写了谋杀。这些小说所展现的谋杀,因为阴谋本身的隐蔽性,所以几乎每一篇都带有破案的意味,这也使得小说故事非常精彩——尽管作家使用的是一种主观抒情性很强、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具有阅读挑战性的语言,而这种语言其实有着很强的“先锋”的印记。 显然,作家首先考虑的不是故事性,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对死亡的叙述,也许能看出其中的深意:他所叙述的谋杀,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与历史相关。那些明显是历史题材的叙事如《霍乱》《同胞》《黑房间》《幽玄之门》自不待言,即便是更接近现实题材的《七步诗》《白色病室》《光荣院》也都暗含了某种带有时间纵深的历史结构:《七步诗》讲述的是围绕酱菜厂承包权而展开的家族纷争史,《白色病室》隐现在苏警已现实困境背后的是他的家世与成长史,《光荣院》通过虾米迷离的双眼展现的是光荣院的变迁史和虾米的身世之谜。而在这些关于历史的叙述中,除了阴谋、死亡,还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其他一些关键词:财产、情欲、乱伦、仇恨、报复、精神失常……这些关键词无一例外都指向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的某种灰暗的本质,与这种灰暗的本质紧密联系着的则是人性:欲望,以及与欲望相关的自私、贪婪。 这也许正是小说标题中的另一个关键词“终结”的深层含义:正是因为欲望所决定的人性之恶造成了“谋杀”,而人性之恶又决定了“谋杀”的日常化、常态化,它贯穿了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将人性之恶视作支配和贯穿人类历史的恒常力量,这本身便是一种末世观,这种悲观主义的论调正是“终结”的深层意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