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16)04-0038-12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4.004 拥有数百年都城史的北京,在民国时期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清王朝的覆灭终结了北京作为帝京的历史,现代城市建设的发展不断改变了这座古城的面貌,绵延已久的风物民俗逐渐消失。这一时期的许多作者用文字记录过去的北京,追忆消逝的城市风景,写下了他们各具特色的“北京梦华录”。这些著述不仅提供了有关这座古老都城的现代转型的珍贵史料,更包含了对历史记忆与现代性之间关系的丰富体验和思考。 孟元老的名作《东京梦华录》追述北宋灭亡后开封的城市生活,缅怀已然逝去且无法挽回的都市繁华,对后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部经典著作在问世后不久就催生出了一系列类似的文本,如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西湖老人《西湖老人繁盛录》、周密《武林旧事》,以及经常和《东京梦华录》并列的《梦粱录》等作品。伊永文曾经提出“梦华体”这一概念,用来指称这一类以回忆的口吻追述市井风情的著作。①其实,若从文体上着眼,它们与用通俗语言精细描写都市生活的《东京梦华录》都有着不小的距离。把这些作品联系起来的,与其说是共同的文体特征,不如说是共同的心态结构,即对已然消逝之繁华过去的追忆。这种心态结构源于由时间变化而生发的心理经验,它具有某种抽象性,可以承载不同的内容,因而可灵活地运用或比附于不同类型的文本,也能适应现代语境下的城市书写。我们在民国时期有关北京的书写中,也能找到这一类“梦华体”的著述。 王德威曾指出:“《东京梦华录》的底蕴是关于事后——或后事的美学(aesthetics of posterity),悼亡伤逝的动机挥之不去。”③理解这种动机的关键在于“梦”。“梦华录”这个书名源于《列子》中黄帝梦游华胥国的典故。孟元老在序言中说:“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④梦是一个一旦醒来(“梦觉”)便无从追寻的世界,它和过去一样,一旦消失便不可挽回。吴百益在他研究《东京梦华录》的论文中,比较了中国和西方对“梦”的不同看法:“在现代英语用法中,梦常常被投射到未来上:它们代表了希望或愿望。在中国,梦则经常用作指示过去的意象。尽管梦和过去的事件属于不同的现实秩序,它们却拥有相似之处:它们在自然世界中无法抵达,都储存在记忆中。”⑤梦的形式强化了消逝的过去不可挽回的心理经验,使得对过去的追忆带上了某种悲伤的色调,这是《东京梦华录》提供的心态结构具有持久感召力的重要原因。 《东京梦华录》以梦的形式来呈现历史和记忆,在文本的层面产生了一个独特的效果: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沉湎于梦境里对过去事物的细细抚摸和品味,由于梦自身具有封闭性,他们无意抽身于梦境之外,去思考那造成过去之消逝的历史变迁本身。孟元老只是在自序中交代了靖康国变的背景,而在《梦粱录》、《武林旧事》等类似的作品中,作者更是用“时异事殊”、“时移物换”⑥等语,视朝代兴亡为时间中的自然现象,便将其轻轻打发过去。除此之外,正文部分则纯为对梦境般的过去之追忆,梦中的时间毋宁说是停滞的,精心描绘的城市生活画卷给人一种“无时间性的幻觉”。⑦ 晚清以降,现代性的冲击成为一股新的推动历史变迁的力量,比起此前的朝代更替、社会动乱或环境变化,它在短时间内改变城市面貌的强度和力度要大得多。《天咫偶闻》的作者震钧亲历了庚申(1860)、甲申(1884)、庚子(1900)数次之变,“此数变也,京师之为京师,亦仅仅矣”。世居北京熟悉掌故的震钧,作《天咫偶闻》一书,即“以绳《梦华》、《梦粱》二录之前踪者”。⑧对清末北京之变化感受更为强烈的是藏书家刘承幹。他对朱一新编撰的《光绪顺天府志·坊巷志》加以增补重订,1908年以《京师坊巷志》为名刊刻出版。刘承幹在《序》中说: 昔尝读孟元老《梦华录》、吴自牧《梦粱录》,均从衰落追溯繁华,流连景光,敷演时节,其实铜驼荆棘触目生哀固已,言者津津闻者惓惓已……志(按,指《光绪顺天府志·坊巷志》)成之后,时有增补。兴化李君审言更为作序,拟重刊而未果。今以稿畀予,虽相距止三十年,而兵燹沧桑,朝市非昔,考其未确者,增其已佚者,改为十卷。昔岁乘舆淀园避暑,贵人邸第均寓西城,淀园相近,夜值较便。后值毁废,常住宫禁寓西城者,均迁东城。迨颐和园修复,又自东而西矣。况庚子联兵入都西城之旃檀寺,各胡同均被烧毁,又因新政学堂兵厂,率占民居,民政部悉改旧名,内务部开辟马路,连甍接栋,折毁一空,阡陌宽广,车马骈集,而旧时之京师,已大改观矣。嗟乎!遗簪坠履,昔人所悲,开元全盛之年,春明梦馀之录,今昔闻见,无不悬殊。徐星伯《东西京城坊考序》云:著名人之故居,供后人之诗料。归元功诗云:城阙河山千古壮,可知不是旧京华。况乎掌故所关,人文所系,郦注杨记,典型斯在,今则世家零落,乔木无多,从新辟之街衢,溯旧京之人物,固与《梦华》、《梦粱》二录,同为凭吊之资而已。⑨ 有趣的是,虽然改变北京的是现代性的冲击以及伴随而来的帝国主义军事侵略这一新的力量,震钧和刘承幹仍将他们的作品和《东京梦华录》及《梦粱录》等量齐观。这一方面说明《东京梦华录》呈现的心态结构具有持久而巨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说明震钧和刘承幹对已经降临到他们身上的现代性尚不敏感。后来的作者则对现代性改变北京的力量,有了越来越深切的感受。在他们构筑的各具特色的“北京梦华录”中,剧烈的历史变动已经容不得他们安稳地做梦了,在追忆消逝的过去的同时,他们不得不时时从梦中醒来,关注现代性带来的变迁本身,并反思自身与它的关系。本文以夏仁虎《旧京琐记》、穆儒丐总题为“北京梦华录”的系列随笔、《宇宙风》社编辑出版的《北平一顾》和纪果庵以北平生活为题材的散文为例,探讨现代性条件下,民国北京的“梦华体”著述呈现的独特的文化心理和精神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