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披卷,读者总为周作人文章中鱼贯而出的书名所苦。它们像游鱼穿梭在珊瑚礁中,有时来去倏忽,有时徘徊久之,有时若隐若现,使人眩晕。有感于此,笔者几年前终于痛下决心,以周作人的日记和文章为线索,对周作人早期(1906年留学日本之前)所读中国传统典籍,尽可能彻底地作番调查,初步考得三百七十余种,大致建立了一个考察周作人与传统文化关系的参照体系。以此为基础,现在进一步寻绎这些书籍的渊源、相互关系和彼此变迁的内在理路,于是对周作人思想的演变轨迹,学问趣味的生长,知识体系的成型,都获得更为详细的了解。特别是那些周作人记忆深刻的书,往往富含周氏家族的记忆、家庭教育特色、人际交游情况、时代转换的氛围等诸多信息。它们深刻地影响周作人,奠定他半生学问事业的倾向,也为每一个走进周作人文学世界的旅人留下清晰路标。 一 周作人家世 周作人自述家世:“吾家始迁祖居越城清道桥,名已逸,家谱中称之曰逸斋公,时在明正德年间,以前悉不可考,周氏例称出于周公,吾家则存疑,虽郡望亦称汝南,但以逸斋公为第一世,至不佞才十四世也。”①到了1736年,“六世祖煌(韫山)为乾隆丙辰恩科举人,拣选知县,进入士大夫阶层,开始购地建屋。七世祖绍鹏(乐庵)分居东昌坊口覆盆桥,他同其子渭(寅宾)都是监生。至第九世,该支又分为致、中、和三房,分居新台门、过桥台门和老台门,致房居新台门。其九世祖宗翰(佩兰)为增贡生,有三子,分为智、仁、勇三支;智房又分为兴、立、诚三支,智房十世祖珄(瑞璋)和兴房十一世祖以埏(苓年)都是捐的监生,以埏之子福清,即周作人的祖父”。② 周作人晚年狱中“戏以吾家故实作诗”,作《数典诗》列举周文王、周公旦、周处、周朴(诗作《桐柏观》入选《唐诗三百首》)、周敦颐、周逸斋等六人,怀旧中不无自勉: 文王圣德足堪夸,狱里著书度年华。百日幽囚容易过,易经一部属周家。 东征事业安家国,夜祷精诚动鬼神。再读东山零雨句,始知公旦是诗人。 世间艳说除三害,杀虎屠蛟事有无。豪侠喜能兼儒雅,一编风土是传书。 会稽文风世称美,吾家诗句却稀微。偶然检得唐人句,门静花开色照衣。 清逸先生百世师,通书读过愧无知。年来繙遍濂溪集,只记篷窗夜雨诗。 清道桥头百姓家,逸斋遗教是桑麻。关门不管周朝事,数典何因学画蛇。③ 鲁迅曾购置清代张伯行所刊正谊堂本《周濂溪集》,周作人说“这算是周家文献的关系”。④周作人“曾读濂溪集,不能解通书”,⑤唯独喜欢《夜雨书窗》一诗。⑥年代稍远而与周氏兄弟关系更近的书,则有《左腴》周氏刻本、《越言释》重刊本和章学诚的《文史通义》等,周氏家族对它们曾有传世和流布之功。 据周作人《鲁迅的故家》一书回忆:第十一世族人周一斋(又作逸斋),“是一个举人,《越缦堂日记》中提起他过,说他同介孚公要想把章实斋的《文史通义》的板本铲去文字,重刻时文云云,其实这是错误的。一斋大抵不免是个‘劣绅’,但他对于书籍也还有点理解,他曾将茹三樵的《越言释》缩刻为巾箱本,《啸园丛书》本即是依据这个重刊的,《文史通义》也由介孚公和他找到木板,送给浙江官书局,修补印行,见于《谭复堂日记》中。第十二世号揆初,曾重修本族的家谱。他的儿子就是佳轩,早已去世,留下一子寿颐,小名兰星,曾在三味书屋读书,鲁迅最初得到《花镜》,便是以二百钱代价问他买来的”。⑦ 《左腴》周氏刻本,清末会稽潘希淦著。该书系讲《左传》之书,分上中下三卷,“下卷末叶有字一行曰,年再侄周以均命男锡祺校刊,中卷末又署孙婿周以墉鸿卿校刊,此盖是覆盆桥周氏刻本”,周作人“以其为吾家故物,乃收得之”。潘氏跋语又记“去夏沈墨庄周一斋纂修县乘,购访遗书”一事,可见周氏颇有声望,得以参与地方修史之事。周作人于此感慨:“一斋公为曾祖八山公之从弟,曾重刊《越言释》,鸿卿公则曾祖之同祖兄弟,即花塍之父,同治壬戌死于寇难,谱载名之錞,以墉之名反不著录。”⑧ 《越言释》啸园葛氏刻巾箱本,“有道光己酉杜竹庄序云,周君一斋读而悦之,缩为巾箱本,重梓单行”。周作人回忆,“一斋公于余为从曾祖行,幼时犹及见其子揆初公,惜所刻书不可得见,盖毁于太平天国之乱”。⑨周揆初重修家谱《越城周氏支谱》,当时用活字排印了二十部。周作人后来还收集到周一斋旧藏《孔子家语》两册。 民国初年乡居绍兴,周作人试图修复曾祖父周以埏(字苓年,1816-1863)的书斋“一蒉轩”。此事最有复兴家族的寓意,但未能如愿。周作人在离绍时录旧作为《一蒉轩杂录》,后来作《一蒉轩笔记序》云“一蒉轩者,书斋名,小时候常闻先君说及,盖是曾祖八山公所居”,⑩犹见昔日惆怅之情。 二 周作人的家庭藏书与家庭教育 周作人“家庭是所谓读书人家,祖父是翰林,做过知县和京官,父亲是个秀才,但是到了父亲的那一代,便已经衰落了。祖父因科场案入狱多年,父亲早殁,祖传三二十亩田地逐渐地都卖掉了”。(11) 祖父周福清(1837-1904),字介孚,同治十年(1871)辛未科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授江西金溪知县。己卯年(1879)遵例捐升内阁中书,至癸巳年(1893)三月丁忧回绍兴,随后发生科场案,直接导致周家败落。周福清著作除家训《恒训》二卷外,存世诗文有“少时所作艳诗手稿”,(12)“鲁迅曾经抄集若干为《桐华阁诗录》,只听说有‘水月电灯歌’之类”。还编过若干笑话发表在《海上文社》。另有长年坚持所写日记,“有桌子般高的两大叠”。(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