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云曾回忆过自己怎样与冯牧和解的,那是夏衍先生85岁的寿诞庆典(1985年10月),嘉宾云集,气氛热烈,在人群中李子云仔细地寻找着已经失和两三年的冯牧: 正好北京电影界为夏衍同志做八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和沈宁、林缦推轮椅进场,夏公一些老朋友立即围拢上来,冯牧同志也在其中。我突然灵机一动,待他们寒暄告一段落,我紧接上来说:冯牧同志,您干嘛不理我!您是领导,“大人”不计“小人”过嘛!不理我算什么呢?聚在周围的人先是愕然,后来都笑了。冯牧同志脸都红了,嘴里嘟噜嘟噜地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从此之后,我们的关系不但趋于正常,冯牧同志对我比过去更亲切了。① 了解新时期文学的读者,很容易回忆起80年代初冯牧的《文艺报》与李子云的《上海文学》在思想解放运动中一南一北的呼应唱和。《上海文学》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驳“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一文,《文艺报》对于新潮文艺的保护,以及与《时代的报告》的连番恶战,都是“新时期文学”起源阶段标志性的风景。从背后的文坛元老到前台的编辑团队,这两家刊物立场接近,来往密切,素来被视为支持改革的盟友。李子云与冯牧,这两位各自团队的领袖因何失和?甚至于李子云回忆说冯牧一度一句话也不讲,在电梯中遇到也要转过头去。 双方的失和源自《上海文学》1982年第8期上所发表的一组文章,这组文章正是激起“现代派”大讨论的冯骥才、李陀、刘心武三个人的通信,由于这组通信起源于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花城出版社1981年9月)的出版,且在第一封信中冯骥才将该书赞誉为“风筝”,这组通信又被文学史称为“风筝通信”。据李子云回忆,该期杂志出厂的当天清晨,冯牧从北京打来电话,要求她撤下这组稿子。李子云不以为然,表示时间上已经来不及。双方在电话中越说越带着怒气,冯牧指责李子云给文艺界惹麻烦,李子云硬气地表示一切责任自己承担。双方挂断电话不欢而散,从此几年间断绝往来。 如果固守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将“新时期”与“新时期文学”想象为“保守派/改革派”的博弈,那么无从理解冯牧与李子云因“现代派”的冲突与分裂。李子云本人在《好人冯牧》一文中的回忆,将二者的分歧视为“走得快些”与“走得稳当些”的区别;而冯牧本人对此的回忆尚不清楚,冯牧先生的日记目前只是由家属公布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游记片段,涉及新时期文坛的关键部分,还没有像张光年的日记一样公开,笔者无法窥测冯牧彼时的想法。但同为《文艺报》当事人的刘锡诚在《南方文坛》2014年第1期发表《1982:“现代派”风波》,将双方的分析详尽地表露无遗,这篇文章下文将详述。笔者在此引另外一位当事人李陀的回忆,李陀在2003年9月接受王尧的访谈时回忆道:“后来冯牧开始批评我了。有一次唐达成对我的批评印象特别深刻,开什么会回来,坐在车里,唐苦口婆心地说,李陀啊,我们这些人就像鲁迅说的,是横着站的,我们是腹背受敌,你就别捣乱了。”② “横站”、“腹背受敌”之类说法,十分形象地表现出当时新时期文学场域的三重立场:秉持传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立场的保守派,代表刊物是《时代的报告》;秉持现实主义立场的改革派,代表刊物是《文艺报》;秉持现代主义立场的现代派,在“风筝通信”期间是《上海文学》,转化为“先锋文学”后是《收获》。从《文艺报》的立场来看,“现代派”这场风波自然是“夹击”——与《时代的报告》的鏖战刚刚以惨烈的胜利结束,又面临现代派的挑战。 在后来的文学史叙述之中,史家往往忽略了现实主义与现代派的分歧,以共同的对立面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结构出一种文学新潮。然而,回望“现代派”的讨论,与其老调重弹地关注“现代派”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冲突,不如开始将分析的视野转移到“现代派”讨论所导致的“新时期文学”的分化。笔者想特别强调,正是这次分化压抑了新时期文学中现实主义的面向,新时期文学后来的发展慢慢开始以“技术”为支点疏离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尽管这种疏离不完全是“现代派”倡导者的本意。 一、“现代派”讨论线索之一:“风筝通信” “风筝通信”前一年的1981年春天,冯骥才和刘心武有过一次公开的通信,两个人的信件分别发表在《人民文学》1981年第3期、第6期。在冯骥才致刘心武的信《下一步踏向何处?》中,冯骥才坦诚他这一代“在粉碎四人帮后冒出来的”作家的焦虑:继续写“社会问题”,创作的路子越走越窄。冯骥才给出的出路,是“写人生”。在刘心武回冯骥才的信《写在水仙花旁》中,刘心武同意冯骥才的判断:“你的信,告诉了大家,我们一些近几年才引起社会注意的作者,大多是靠写‘社会问题’题材的作品起家的。”③并且认同冯骥才“写人生”的建议,认为这是“一条更宽阔的创作道路”:“逐步地从写‘社会问题’转为写人生,写人的灵魂,写人与人的关系,说得高一点,叫做从事人的心灵建设。”④ “风筝通信”之前的这次通信,构成了我们理解一年后的“现代派”讨论的潜在背景。刘心武、冯骥才、李陀这些作家,无疑是新时期起源阶段代表性的作家群体。然而,冯骥才等人有清醒的自觉:支撑他们取得出色成绩的文学范式,已逐渐耗尽其历史能量。随着“改革时代”步入轨道,对于“社会问题”的想象又渐趋一致,文学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诚如冯骥才信中所引的刘心武的感叹:“在每一篇新作品中,强使自己提出一个新的、具有普遍性和重大社会意义的问题,这样就会愈写愈吃力、愈勉强、愈强己之所难,甚至一直写到腹内空空,感到枯竭。”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