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与拉康围绕《被窃的信》的争论是20世纪理论场域中的一次重大事件,澄清双方的观点和理据,其价值与其说有助于深化人们对这篇小说的理解,不如说有助于深化人们对于文字或能指及其与无意识和主体之关系的理解。1956年,拉康在其研讨班上汇报了他的《关于〈被窃的信〉的研讨报告》,这不仅是精神分析学领域中的一个关键时刻,更是文学批评领域中的重大事件。时隔20年之后,当德里达以《真理的供应商》(1975年)向彼时如日中天的拉康发起咄咄逼人的进攻时,人们发现通往“真理”道路再次因为峰回路转而花明柳暗。面对德里达毫不留情的批判,一向尖刻犀利的拉康却出人意料地保持了沉默,不做一字回应,或者说拉康不屑一顾的沉默正是对德里达的回应? 关于这场“争论”,美国学者芭芭拉·约翰森(1977年)和爱琳·哈维(1988年)曾有专文讨论①。约翰森的立场位于拉康这一边,她认为德里达对拉康的批评几乎在每一点上都重复了他指控拉康的“罪行”;哈维则更加中立一些,她以“范例的结构”为切入点,同时对德里达和拉康提出了批评。哈维认为,拉康以《被窃的信》为范例阐述自己的真理,而德里达以拉康的论述为范例阐述自己的真理,但二者都没有对范例的结构做出必需的反思:将某物A当做某物B的范例既意味着将A当做B的符号,也意味着将A当做B的一个特例。德里达与拉康关于《被窃的信》的争论就来源于这两种意味之间的错位理解。关于《被窃的信》,拉康的研讨报告的真正主题是什么?对这些主题,德里达为什么如此不满?而他批判的根据又是什么?由于拉康与德里达二人都素以思想艰深和文风晦涩而著称,他们的分歧和对抗的真义虽然在西方学术界得到了基本把握,但在中国学术界似乎还不为人知。 一、拉康的真理 《被窃的信》是艾伦·坡的“杜宾三部曲”中的最后一篇(另外两篇是《莫格街谋杀案》和《玛丽·罗热案之谜》),小说主要由两个窃信场景构成。第一个场景发生在王室内廷:王后收到了一封密信,在她尚未将信妥善放置之前,国王和部长走了进来。这封信的内容不能让国王知道,否则王后的名誉与安全将严重受损。王后故作镇静地将信放到桌上,让有字迹的一面朝下。王后的举动没有引起国王的注意,但是没有逃过部长的眼睛。部长以他一贯的精明与老练处理完日常事务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外表与王后的信相似的信(碰巧有这样一封信),假装阅读一番后也把它放到桌上。在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部长公然在王后的眼皮底下将她的那封信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扬长而去。第二个窃信场景:为了夺回被窃的信,王后雇佣警察局局长。警察局局长费尽周折但徒劳无功,不得不求助于杜宾。于是杜宾前往拜访部长,并透过有色眼镜一眼就发现了壁炉中间纸板架上一封破烂的信就是那封要找的信。第二天,杜宾略施小计就在部长的眼皮底下以一封事先精心伪造好的信替换了王后的那封信。 这篇小说的确有趣,但似乎也就仅此而已。可别具慧眼的拉康发现,对于精神分析学的一个真理来说,这篇小说实在是一个完美的寓言:“我之所以决定在今天,通过一个故事证明主体从能指的旅程中所接受的决定作用,为你们阐明一个真理,原因就在于此;这个真理可以从我们正在研究的弗洛伊德的思想中的一个环节中抽取出来,这个真理就是:对主体来说,象征秩序具有构成作用”[1](P7)。拉康的《关于〈被窃的信〉的研讨报告》就是要借这个寓言去阐释这个“真理”。就这篇小说而言,能指(信)的旅程是如何具体决定主体(它的持有人)的呢?小说中的主体有国王、王后、部长、警察局局长和杜宾,拉康将这些主体分为三类:第一类主体什么也没有看到:先是国王,然后是警察。第二类主体看见第一类主体什么也没有看见,因此误以为隐藏了自己要隐藏的东西:先是王后,然后是部长。第三类主体看见谁都可以拿走那件必须隐藏但又无处隐藏的东西:先是部长,然后是杜宾。在此我们可以发现,信/文字对主体的决定作用就表现在,任何持有信的主体,或者更准确地说,任何被信持有的主体,都必然表现出某种特定的盲目。也就是说,随着信在主体间流转,“盲目”便在相应的主体身上“自动重复”。这个故事是中国寓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坡式版本。 根据这一真理,当杜宾持有信或者被信持有之后,他也应该表现出特定的盲目,那么他将对什么盲目呢?什么是他必然视而不见的呢?对此拉康未作直接说明,德里达也忽略了这个有利的把柄。一旦被信持有之后,杜宾会对什么盲目呢?“此计真毒,即使它不适合阿特柔斯,至少适合提厄斯特斯。”当杜宾将写有这句引语的那封精心伪造的信放在部长原来放置信的位置之后,他也被那封被窃的信持有或者占有了。当然,我们甚至也可以说,他也被自己伪造的信持有或者占有了。现在,杜宾将会对什么视而不见?或者可以换一种提问:现在,杜宾将期待看见什么?因为他的盲目就来自于他的关注。显然,他期待见证部长出丑和毁灭的那一刻:夺回信的王后面对部长的威胁将寸步不让,但自以为抓住了王后把柄的部长将有恃无恐;当对质的那一刻到来时,部长将拿出这封信,但那时他将读到那句留言,而且他会认出杜宾的笔迹。这就是杜宾期待的,他将在想象中见证这戏剧性的一刻,尽管他不能在这一刻身临其境。但是,这一刻真的会来临吗?杜宾真的能在这预想的时刻中体验那令他战栗的复仇的快感吗?对此,拉康深表怀疑。“那么,在部长与其命运约会的时刻,等候他的就是这个吗?杜宾向我们保证说就是这个,但我们也学会了不再轻信他的花招……但如果他(部长)像作者所说的那样真的是一个赌徒,他会在摊牌之前最后检查一下他的牌,并在看清自己的牌后及时离开,以免丢丑。”[2](P30)这就是说,杜宾期待的那一刻不会到来。部长在与王后摊派之前,一定会检查他的牌;当他发现是杜宾将信窃取之后,他一定会采取报复行动,但可怜的杜宾这时还在期待那想象的胜利,对即将来临的毁灭性打击视而不见。这就是杜宾被信持有之后的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