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6)04-0058-08 海德格尔关于康德哲学中“先验想象力”概念的批判,牵涉到西方哲学上两位著名哲学家基本哲学立场之承继与分疏的理解,它不仅是当代西方哲学思发展史上的一段著名公案,也是一桩让人困惑难解、充满谜团的“悬案”。海德格尔对康德“先验想象力”之批判的核心线索是什么?两人的基本立场分疏究竟何在?本文试图就这一问题展开初步的讨论,旨在强调海德格尔所理解的康德的“想象力”概念不单单是一种心理学、人类学意义上的,作为一种心理、心智能力的“感性生产能力”(das sinnliche Dichtungsvermoegen),也不仅仅是一种先验哲学的,即既独立于感性经验,而又使得任何科学的经验认知成为可能的认识论意义上的“先验构想力”(die transzendentale Einbildungskraft),而更是一种在存在论上“渊源性的”的“奠基力量”或“更为源初的‘可能性’”。①换句话说,它作为存在性的亲在(Dasein),即生存论意义上的人,在时间性之激发的存在论境域中,通过超越论图式化的时间模块程式自行成像。②这就不仅在知识论意义上构成“一般经验之可能性的诸种条件”,而且更在存在论上“同时就是经验对象之可能性的诸种条件”。③通过如此这般的解释,康德的“先验论想象力”就成了海德格尔的“超越论形象力”。这种超越论的形象力/想象力作为生存性-历史性的人生在世之时间绽出活动本身,在聆听存在本身的召唤以及对存在问题的不断发问中,展开自身,成形、成像和成就自身,而又不断地超越出自身。 一、西方哲学史上“想象力”的概念传统以及休谟问题 按照一般哲学史以及现代心灵哲学和心理学的说法,“想象”是心灵的一种能力,即心灵主体无需对象在场的直观能力。由于这种能力,“想象”区别于心灵的其它种种心理和心智能力。例如,想象区别于“感觉”、“回忆”、“相信”这些心智能力的地方就在于:心灵主体可以想象某物S而既不必然需要S的实际存在,也不一定需要它按其原来的样子存在。“想象”也不同于“欲求”、“期待”这样的心理能力。心灵主体完全可能“想象”某物,不仅不需要这个某物实际存在,而且也不需要此想象主体自身同时“希望”或者“期待”这个物体成为他所“想象”的样子。它同“构想”、“假设”也有不同。它对某物的“想象”不能是彻底地,即完全无现实形象依托的凭空构造。也就是说,我们对某物S的“想象”常常需要有对S的某种至少接近感觉或实证的意象作为基础。但另一方面,“想象”与“臆想”、“幻想”之间的区别则在于:“臆想”和“幻想”视为现实存在的对象,常常实际上并不存在,或者至少并不以其被臆想和幻想的方式存在。 想象在哲学中第一次作为专题得到系统的讨论应该出现在亚里士多德的《论灵魂》中。在这里,“想象”(phantasia)被定义为一种心理过程,借助这一过程,一个意象(phantasma)展现在我们面前。在后来的拉丁文中,“phantasia”被翻译为“imaginatio”。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分析,“想象”有两个基本的功能:第一,作为心灵(psyche)的一部分,它将零散个别的感官感觉依照其中的“通感”(sensu communis)拢集起来,将之成为可直观呈现出来的原始统一体;第二,它启发我们、帮助我们进行思想,因为它可以让我们跳出某个具体的“象”的限制,尽管它本身还不能完全算作是思想。所以,亚里士多德得出结论,“倘若没有心灵的想象,灵魂绝无可能去思想”。④这也就是说,“象”和“想”之间天生就有关联,离开了“象”,“想”也就无从谈起。 由于“想象”作为一种心灵能力具有某种出脱具体实在事物存在的限制,甚至出脱逻辑思维规则的限制的能力,去“臆想”和建构某些从未存在、也不可能实际存在的东西,所以,它往往就被贬为具有某种负面的含义的东西,即“幻想”或“幻像”力(fantasy)。另一方面,想象力不仅帮助思想,它也帮助“欲求”,即帮助“欲求”去达到那不在感官感觉面前的事物。这后来在基督教神学思想占统治的情况下,就被斥为与人类“原罪”欲求相连的“邪恶”能力,所以被认为理应遭到压抑和控制。 由于这一背景,在以寻求“确实”、“明晰”为主要特征的真理性知识为目标的现代哲学知识论主流框架中,“想象力”的位置就变得有点尴尬。无论在经验论还是唯理论的知识谱系中,它常常处在一个多少被贬斥、忽视,甚至被取消的地位,或者说难逃被边缘化的命运。但这种情况在休谟那里有所不同。休谟认为,“想象”无疑是“意象”的一种,应被归入“观念”的谱系,或是人类“心智”的一个重要部分。而心智无非就是一束束意象(印象impression/观念idea)而已。想象力的重要作用就在于它“连接”我们心中出现的相似、相近和相续的印象,以支持我们有一自然倾向去相信心灵外的事物的实在性与持久性,由此我们形成习惯性联想,并从而以为事物之间存有一种客观必然的因果关联或因果律,也恰恰因为如此,我们的经验知识成为可能。它和感觉印象以及回忆的不同就在于其保持感觉经验之新鲜、活泼的程度上。随着物体印象新鲜程度的丧失,想象受到的制约得以解除,从而有可能成为“完全”或“纯粹”的观念。⑤在这个意义上,休谟理解观念和思想的本质就是“拥有意象”,于是休谟就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思想的理论就成为想象的理论”。⑥但另一方面,休谟也指出,这种建立在“想象力”的链接、联想基础之上的经验知识,由于“想象力”的主观心理特质以及由此而来的“不受原始印象的次序和形式的束缚”⑦,“可以自由地移置和改变它的观念”⑧,甚至有“堕落为疯狂或愚痴”的危险⑨,所以就不可能在根本上保证真正的科学知识所要求的、或所声称具有的“客观性”和“普遍性”。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