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6 文献标识码:A 一、《存在与时间》的基本内容是人生现象学 众所周知,1919年至1927年是海德格尔准备和写作《存在与时间》的时期,最初海德格尔提出的是一种“人生现象学”(人们可以从海德格尔1922年之前的讲演录,即《海德格尔全集》第58至60卷中读到相关内容)。正如G.费伽尔(Günter Figal)在他为《海德格尔年鉴》撰写的文章中指出的,海德格尔“重新发现了”亚里士多德,并且在亚里士多德影响下,对他的人生现象学做了重构,试图把人生现象学改造成为关于人生達在(Dasein)①的基础存在论,并以此为出发点,进一步重新建立一般存在论,因此,关于“人生達在”的基础存在论,是为进一步重新考察一般意义上的存在之意义而做的准备工作。(Figal,2007:55-82)在这个过程中,海德格尔将人生实存(ontic)上的特征,阐释为是“存在论的”(ontological)。也就是说,人生達在的存在样态,即人的生活进程,是特殊的,它与其他任何存在的样态、所有其他实体,例如自然事物等等,都根本不同:人有对存在的领会(Seinverst
ndnis)。正是这种对存在的领会,使得人的生活的这类存在,于自身之中蕴藏着通过超越性而理解一般存在的意义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人生達在的ontic(实存)上的特征,恰恰是ontological(存在论)的(因为哲学、形而上学上的存在论无非就是对存在的意义的讨论)。(Heidegger,SZ:§9)(SZ为《存在与时间》德文书名Sein und Zeit的缩写。下同。)这正是从人生现象学走向人生達在之基础存在论的理论结合点。而按照海德格尔的计划,人生達在之基础存在论,又是通向一般存在(Being in general)的存在论之预备和出发点。这里我们简要归纳的海德格尔的这种哲学洞见是革命性的:它扭转了,或者说提升了哲学人类学这个形而上学中的应用分支学科,使其成为了哲学的最高层次上的一般存在论的基础,成为了一般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或存在论(以前叫作本体论)的基石。 重构存在论是海德格尔的野心。其结果是导致了他一辈子锲而不舍地追问一般存在的意义问题。但遗憾的是,他探究一般存在之意义问题的道路,却终止于两类不同的存在的意义分析(人生存在之意义的具体分析与一般存在的意义分析)的交界处。《存在与时间》野心勃勃的计划只完成了前一半,后一半只停留于草图阶段。正如J.斯坦博(Joan Stambaugh)《存在与时间》英译本的修订者D.施密特(Dennis Schmidt)所指出的那样,从对人生達在的生活存在的准备性分析,过渡到对一般存在本身的追问,这个过渡的步骤从未曾施行过。(Heidegger,2010:XVIII)《存在与时间》的主要内容,是对作为“在世界之中”生存的人生達在之存在的意义分析。因此许多读者(包括一些大哲学家,如萨特等)常常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哲学思想理解和阐释为“存在主义”哲学,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存在主义”正是人生现象学的别名。《存在与时间》标榜的目的是一般存在论研究,但是里面有的只是对人生達在的现象学描述。所以,本文把《存在与时间》刻意解读为一部“人生现象学”的著作,并且认为,一般存在之存在论,只是海德格尔成问题的哲学野心而已,也就是说,它是《存在与时间》的行文之中的一条明晰的线索和主题,但对它的具体研究并没有实施,甚至连开始也没来得及。后来在课堂讲义中,他曾多次尝试,继续《存在与时间》中未竟的工作,但都在开始阶段嘎然而止。 二、海德格尔人生现象学中的“缺爱现象” 当我在讲授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时,我注意到,在他这部人生现象学文本中,尤其是在关于与他人的“共在”(Mitsein)的讨论中,人们鲜能找到涉及人际之间的友爱和信任的思想,而这些却是中国儒家传统文化和西方基督教文化的重要关切。例如我们耳熟能详的儒家基本观念——“仁者爱人”就是例子。在此,“爱”不仅仅、而且主要并不意味着性爱,而是《新约》希腊语中的“agapê”,即中性的友爱、热爱、关爱。它在语义和语用上涵盖了友爱、同情、信任、团结、尊重等等。在我看来,友爱和信任也是基督教中非常重要的本质要素,例如从《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44节中我们可以读到,上帝诫命如下:“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但海德格尔的人生现象学从来不谈这些话题。后来,当我看到舍勒读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笔记的时候,我惊叹不已。我很高兴地看到,舍勒对海德格尔做出了与我同样的批评:舍勒批评海德格尔只用“畏”(Angst)和“死”来刻画人的生命的特征。他指出,“但并非如此”(Aber so ist es nicht);舍勒接着说:人“首先转向内在世界,这并不是基于强迫、畏和逃离自身,而是基于爱(eros)”;“正是爱,而不是畏,为我们敞开了世界”。(Scheler,1976:294)当我发现舍勒笔记中的这个段落的时候,我很激动:面对海德格尔对人生描述的局限性,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居然与我有同样的印象!即便舍勒评论的出发点是基于神学的背景,因此与我完全不同,但我仍然钦佩他的洞见。 但是,要严肃地处理海氏哲学的缺爱问题却是很困难的。在2014年海德格尔的《黑皮本》首次面世的时候,曾经引发过一场非常严肃的争论。于是,北京大学的年轻同事将翻译《黑皮本》的任务交给了我。这个任务又反过来促使我思考这个问题:当代哲学的这位德国导师为什么会转向国家社会主义,即便是一种存在史意义上的国家社会主义②,并且后来一直未能与之划清界限?在准备这篇论文时,我得以重新思考“共在”或“与他人共同存在”和作为“共同達在”(Mitdasein)的他人的问题。我试图找到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人生现象学的“缺爱现象”和二战期间无情的“直白称谓”(einfaches Nennen)③之间的关联。写作这篇文章之前,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主要受到图尼森(Theunissen)的著作《他人》(Der Andere)的影响。而在写作时,D.威尔顿推荐我读了宾斯万格(Binswanger)的著作《人类達在的基本形式与认知》(Grundformen und Erkenntnis menschlichen Daseins)。这样我才知道,早在70年以前,宾斯万格就已经探讨了《存在与时间》中的“缺爱现象”,并用超过700页的长篇巨著,异常详尽地进行了分析、讨论和批评,从正面对海德格尔的人生现象学提出了补充。本文的写作直接受到这部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