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1世纪，随着军事科技的发展和威胁的多元化，防扩散议程在三个层面得以拓展：防扩散对象由民族国家拓展到非国家行为体，防扩散议题由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拓展到地雷和枪支等常规武器，防扩散空间由领土、领海和领空拓展到极地、网络和太空等全球公域。常规武器虽然是防扩散议程中的次要议题，但从杀伤人员数量来看却是最致命的武器。本世纪平均每年发生12-20场武力冲突，这些冲突成为常规武器的试验场，平均每天导致1000人丧生。①常规武器扩散的负面效应在利比亚武器扩散进程中更是触目惊心。2003年年底，利比亚宣布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外国专家监督下实现了核裁军。在利比亚局势似乎将依循“销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消除安全威胁，促进国际战略稳定”的逻辑演进之时，利比亚战争期间却出现了规模空前的常规武器扩散。上万枚可击落客机的便携式防空系统不知去向，600万件小武器被洗劫一空。这些武器在中东非洲地区大量流散，构成了严峻的地区安全挑战。 为什么利比亚看似成功的核裁军进程竟然走向常规武器扩散的乱局?何以在消除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威胁之后，未被国际社会注重的常规武器扩散却导致地区安全局势急剧恶化?对此，既有的研究文献主要有三类：第一类侧重梳理利比亚裁军进程及其动因，探讨其经验教训；②第二类侧重分析美英强制性外交是如何促使利比亚做出裁军决定的，从一般意义上探究一国如何运用武力和外交手段实现战略目标；③第三类关注利比亚战后重建进程，也探讨了武器扩散的消极后果。④这三类文献要么关注利比亚裁军进程本身及其动因，要么关注其战后重建进程，均未能揭示利比亚局势为何出现从核裁军到常规武器扩散的重大转折。因此，本文拟以利比亚武器扩散问题为研究对象，揭示脆弱国家陷入失序状态与常规武器扩散的正相关关系，以及常规武器扩散对当今全球战略稳定构成的严峻挑战。文章第一部分辨析常规武器扩散与核扩散的共通之处及其巨大危害，第二部分探讨英美两国如何通过外交努力促使利比亚实现核裁军，第三部分探讨利比亚核裁军进程的内在不足，第四部分剖析利比亚常规武器扩散的负面效应，最后探讨常规武器扩散的治理问题。 一、常规武器扩散的致命逻辑 扩散(proliferation)一词源于自然科学，是指某种要素在系统中自发的分散过程，常用于指代细菌和恶性细胞的自然繁殖。⑤“扩散”在冷战时期是核扩散的代名词。沃尔施泰特将其归纳为“N+1”问题，即避免核武器及核技术向更多国家扩散。⑥从广义上看，核扩散可分为横向扩散和纵向扩散。前者是指核武器及技术向更多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扩散，后者是指核国家核武器水平和性能的提升。⑦冷战结束后，内战取代国家间冲突成为国际冲突的主要形式，恐怖分子和跨国犯罪集团等非国家行为体异军突起，“扩散”的内涵遂有所扩展。正如布拉德·罗伯茨所言：“扩散问题的罗盘已经由N+1转向潜在战略挑战及恐怖主义。”⑧ 常规武器泛指核武器、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之外的武器，按照武器重量和携行方式可分为小武器和重武器。小武器泛指小武器和轻武器，亦称轻小武器(small arms and light weapons，SALW)。⑨联合国将小武器界定为可由人力携行、能够释放出子弹和炮弹等抛射体的致命武器。⑩地雷也可被列入小武器范畴。(11)重武器则指的是转移时多需车辆装载、牵引的武器，如坦克和装甲车等。(12) 小武器是常规武器军控的中心议题。全世界每年生产160亿件小武器及其弹药，足以将世界上的每个人杀死两次。(13)美国前国务院法律顾问高洪柱曾慨叹生活于“枪支泛滥”的世界。(14)根据圣保罗大学的研究，在1993年到2003年之间共有32.5万巴西人死于枪支暴力。(15)每年约有1万美国人死于枪击事件。(16)在20世纪90年代，部署于68个国家境内的1亿枚地雷平均每年造成2.6万人伤亡。(17)时至2014年，地雷导致的年度伤亡人数仍达到3678人。(18)对此，国际社会已达成多项管控小武器的制度安排，如1999年《渥太华禁雷公约》、2000年联合国《枪支议定书》和2001年联合国《防止、打击和消除小型和轻型武器非法交易的行动纲领》。涵盖重武器的常规武器规约则包括1981年联合国《特定常规武器公约》、2014年《联合国武器贸易条约》，以及1992年联合国常规武器登记制度。 常规武器扩散是指大量常规武器于政府控制之外在某一地区大范围流散。常规武器与核武器的技术水平和杀伤力有所不同，相关研究往往侧重于分别探讨其扩散的危害及对策。其实，常规武器与核武器的扩散机理存在相通之处。其一，两种武器扩散均对国际安全构成严峻挑战。核武器在单次使用中的杀伤力更大，而常规武器造成的累积伤亡人数则更多。迄今仅有两枚核武器投入实战，1945年美国投向日本的核武器共造成广岛6.6万人死亡，长崎3.9万人死亡，两个城市伤亡总人数高达19.9万人。(19)然而从累积伤亡效应来看，仅小武器平均每年就导致20万人死亡，(20)高于两枚原子弹导致的伤亡人数。精确制导武器、人工智能武器、定向能武器等高科技常规武器的杀伤力不亚于小型核武器。其二，常规武器扩散可能引发核扩散。对于很多追求地区霸权的国家，拥有核武器和常规武器是殊途同归的战略目标。例如卡扎菲在利比亚既构建了初具规模的核武器计划，也建立了庞大的常规武器库。理查德·伯特指出，常规武器与核武器存在技术关联性。如果一个国家获得可运载核武器的先进常规武器，其核能力也将水涨船高。这是美国在1975年拒绝向以色列提供可运载核弹头的潘兴导弹的主要原因。(21)其三，黑市交易是两种武器扩散的重要推动力。巴基斯坦核弹之父卡迪尔·汗历时30年组建了地跨欧亚非三大洲的核黑市，并曾向朝鲜、利比亚和伊朗提供核武器部件和图纸等敏感物资。在核黑市组建之初，卡扎菲曾向汗提供几百万美元资助，以换取研制核武器的技术和部件。(22)黑市交易也是常规武器扩散的重要渠道。每年约有价值50亿美元的常规武器在黑市上非法交易，包括价值10亿美元的小武器。(23)非洲是常规武器扩散最严重的地区。在21世纪初，跨越利比里亚、塞拉利昂和几内亚等国的西非武器黑市日益发展壮大，并拓展到尼日尔三角洲地区，石油生意成为军火走私的重要资金来源。(24)在2009年12月，苏丹约有270万件小武器，其中三分之二以上在政府控制的武器库之外流通。(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