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世俗生活”?当我们在一般意义上谈论“世俗生活”时,它是指充盈着世情、人情、风俗、习性的日常生活。当作家将世俗生活或世俗经验审美化后,文学作品便呈现出一种“世俗性”。阿城在为中国古典小说溯源时说:“明代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黄金时代,我们现在读的大部头古典小说,多是明代产生的,《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封神演义》、‘三言’、‘二拍’拟话本等等,无一不是描写世俗的小说,而且明明白白是要世俗之人来读的。”①在分析了《金瓶梅词话》中的世俗性之后,他甚至假设“《金瓶梅词话》应该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如果不是满人入关后的清教意识与文字制度,由晚明小说直接一路发展下来,本世纪初的文学革命大概会是另外的提法”。②简言之,在阿城看来,世俗性不仅仅是作家对日常生活的审美转化,更是文学审美性的重要指标之一。当下,随着文学逐渐从功利性的意识形态诉求中松绑,小说对世俗生活的描摹,对世俗经验的书写也越来越受到作家和批评家的重视。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小说世俗性的呈现可以被视为古典小说精神的延续,也可以被视为小说生态正常化的一种表现。 器物、人情和地理空间是文学书写中世俗生活的重要载体,“物”的丰饶或匮乏展现的是世俗生活的表象,“情”的放任或收束显现的是世俗生活的肌理,地理空间的交错和移动是上演世俗生活的布景抑或舞台。 “物”是世俗生活的重要载体,物之感、物之理是人们日常谈论的话题。“物”同时也是文本不可或缺的文学对象,承担着表现生活、塑造人物的自然使命。在表达对于“物”的关注与“崇拜”时,长篇小说《繁花》和《天香》选择了不同的“物”的对象,前者是浸淫在对物质的压抑与渴望中的摩登消费品,后者是氤氲在花香、果香、药香、墨香、书香之中的民间传统工艺品。前者凭借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甚至光怪陆离的表象构成了物质主义的基本表征,并最终将小说中的上海形塑为一个消费与享乐的意义空间。后者则透过精雕细刻、推陈出新的造物过程,让“物之心”自我流露,进而凭借这生命的律动和智性之思造就了以采茶、种植、浚河、婚嫁、礼佛等一系列老上海风俗为背景的民间文化胜境。 《繁花》中的“物”可谓繁复纷杂,所涉之域,琳琅满目,无所不包。六谷粉、煤球炉、就餐券、电影票、古代小说、进口唱片、万国邮票、钢琴吊灯、老屋木器……重重叠叠,堆将起来,于《繁花》中拼接出一个崇尚物质、多姿多彩的市民生活图景。随着时代的更迭,“繁花”系列之展品也不断翻新。常熟徐府,一幢三进江南老宅里,既有长几、八仙桌、官窑大瓶、中堂对联,又有沙发、浴缸、斯诺克、乒乓台,还有美人榻、老电扇、月份牌……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物”并置在同一空间中,在小说作者不厌其烦的铺排和罗列中,不仅显现出让人侧目、更令人炫目的“物”的质感,更展露出独属于上海这一十里洋场的“文明”与“现代”气息。 《天香》同样表达出对“物”的深刻的着迷。不过王安忆笔下之“物”更多地指向石塑漆器、蚕桑绣品、琴棋书画这些渗透着中国文化审美传统的“物”,而故事的讲述也是围绕晚明时期民间艺人在造园雕木、制墨裱画、织锦刺绣的过程中渐次展开。故事开启,一系列于《繁花》中本可明码标价、交由市场流通的手工制品、生活用品全都退却了冷冰冰、硬邦邦的“物质性”和“实用性”,在《天香》中呈现出一种高于“物”的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造园砌石、制墨织画之于《天香》里的主人公们已非单纯意义上的谋生媒介,这些园林山石、墨砚织线、书画绸缎已然具备了灵魂,内化为园中人自我生活的一部分。经章师傅一双妙手的反复抚摩、日夜打磨,天香园里的石雕“动静起伏”,“气息踊动”,具有了萦绕在物质之上的人的呼吸与温度;一方好墨不仅写就天下文章,柯海费心制墨,除了兴趣使然,更有一番儿女情怀寄寓其中……应着生动的人气,应着静默的陪伴,《天香》铺叙开的是人与“物”,人性与物性相知相守的故事。虽然“柯海墨”因为柯海的意兴阑珊不了了之,“天香园绣”却在小绸、闵、希昭、惠兰的手中发扬光大,应和了书中所谓“天工造物,周而复始,今就是古,古就是今”③的器物哲学。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天香》赋予了“物”以一种超越了简单物性的神性思维和创造力,彰显了小说作者之于物表、物本、物之创造行为的独特认知和美好想象。换言之,如果说《繁花》展现的是“物”的盛筵,那么《天香》投射出的则是对“物”的眷恋;《繁花》中的“物”是时间流逝中默然的空间存在,《天香》中的“物”则浸透着造物人的体温和情感。 从某种意义上说,“情”不仅仅是个体内心情感的描摹或表达,也是参与定义/再定义,生产/再生产个体与社会的形式实践。或者说,言说情感不光关乎情感的纯粹和单一,而且关乎身份认同而某种共同体的建构。 《天香》对男女之“情”轻描淡写,小绸与柯海、镇海媳妇与镇海、希昭与阿潜之间也只限于诗词唱和、笔墨纸谈一类的宾客之礼,鲜有轻薄、淫逸之风溢出;然而在书写闺阁之“情”时却浓墨重彩,充盈着饱满的细节和细腻的心理描摹。这体现出王安忆特定的关注角度和审美倾向。《天香》将笔墨聚焦于天香园里的女人们,小绸、镇海媳妇、闵女儿、希昭、蕙兰……她们彼此之间或是妯娌、或是妻妾、或是婆媳、或是母女、婶姪。文本中希昭曾说:“男人们的朋友都是自己选下的,可说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不像妇道人家,所遇所见都是家中人,最远也不过是亲戚,在一起是出于不得已;在家中又不过是些茶余饭后,针头线脑,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故”,④因此她并不相信女人之间能够“危难之际见人心”,或是“剖腹明志”,然而王安忆确乎是决计要在这些“茶余饭后”,“针头线脑”中铺排出女儿之间的惺惺相惜和肝胆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