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5-0036-05 近日,得暇重新细读了贾平凹20年前煎心熬血、在悲凉中写就的40万字的长篇小说《废都》,一种浓浓的、拂不去的、沉重阴郁的情绪再次笼罩、弥漫了我的全身。我仿佛置身于作品所描述的那个一切充满了浮躁、失落、苦闷、迷茫和孤独的古城里,看到一个个披着文化名人彩衫的知识分子,虚伪地相处、疯狂地相爱、颓废地生活,却又相恨、相斗、相怨,最后鸟飞宴散、如梦一场,走向沉沦和悲剧的结局。《废都》的价值,即在于作者痛苦而深刻地写出了20世纪行将结束、21世纪即将来临这一时代更替、社会演进、经济模式转换的历史嬗变时期,西京古都这一特定的象征性、寓言性、隐喻性社会环境里文人们普遍萌生的一种极典型的世纪末文化心态,一种颓废、浮躁、玩世不恭却又无所适从的生存心态,一种灰色的人生态度。贾平凹在20世纪末叶这样一个沉渣泛起、弊端四伏、人心惶惶的历史转型时期构思、创作这样一部描写国人病态生存与病态心理的作品,表现了一种深刻的前瞻意识和严肃的批判现实主义态度。因此,从创作时间、背景、作品内容和作家的价值取向等方面看,《废都》都可称为一部世纪末文学,或说它已经跨入一种世纪末文学的创作行列。在某种意义上说,《废都》是世纪之交特定历史背景下社会生活内容和世人心理情绪的艺术折光,是一部世纪末的心灵史,更是特定历史语境下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大寓言。 尽管世纪的划分是一种人为的做法,世纪末情绪、世纪末心态与世纪末文学这样的提法,也多少有些牵强附会,但从中外文学史上看,在世纪之交这样一个时代更替、社会动荡、历史演进、文明模式转换的特殊发展时期,是最能产生深刻地反映出人类的生存心态和社会矛盾的剧烈演变的伟大作家和作品的。世纪末文学的最大特点是在多层面展现世纪交替时期社会历史画卷的过程中传递一种强烈的世纪末心态,一种世纪末情绪,或叫世纪末意识。世纪末心态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心理意识和情绪状态,它形象地展现出人类在旧的世纪行将结束、新的时代即将来临的历史变迁时期的一种心灵历程。在西方的历史语境下,世纪末心态往往带有一种信仰危机和精神危机的色彩,但在不同的世纪末又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和运作方式。而一个世纪末的降临,往往呼唤、昭示着一种世纪末文学的诞生,这也许是一种历史的巧合,但又何尝不蕴含着一种历史的必然性?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既是从20世纪进入21世纪的历史转折时期,也是从以单一、教条和格式化为特征的计划经济时代向多元、丰富和个性化的商品经济时代转变、过渡的紧要关头,更是从文学和精神引领社会潮流的时代向金钱唱主角、官能享受与时尚娱乐独领风骚的时代的飞跃。在这两个转折的非常时期,可能会产生出一批深刻反映我国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的深层巨变的大部头文学巨著来,产生出能够揭示经济模式、生存方式、审美嗜好与价值取向转变以后国人的生态和心态的力作来。所以,在20世纪的最后岁月里,在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二年的秋冬,作家贾平凹郑重地选择了要写一部世纪末文学,这样一个宏大的创作主题,与作品大量借鉴了中国古典小说尤其是《金瓶梅》和《红楼梦》的许多特殊表现手法,正是《废都》出版后人们能将其“炒热”的两个重要原因。贾平凹在《废都·后记》中明确表明他创作《废都》是要向古典文学的精华《西厢记》、《红楼梦》看齐:“为什么天下有了这样的文章而我却不能呢?”所以,从作者的创作动机、小说内容及作品中呈现的一种典型的世纪末心态等方面看,都可以说,《废都》的问世,表明贾平凹在尝试着将自己的创作纳入一种世纪末文学的潮流和行列,最起码作者在向这个方向努力。 《废都》中渗透着的一种强烈的世纪末文化心态,也即“废都文化心态”,是一种特定历史语境下的产物,它主要从文化的异变与人生的颓废两个层面体现出来。作家庄之蝶、画家汪希眠、书法家龚靖元、乐团团长阮知非是作品着力塑造的所谓“四大文化名人”,以“四大文化名人”为核心,穿插了文史馆研究员孟云房、《西京杂志》主编钟唯贤等人,组成了古都西京的名人文化圈。在这个圈子里,每个入都披着文化名人的彩衫,戴着知识分子的桂冠,却又常常为声名和知识所累。文化的异变把他们造就成一群当代畸形人,一群高层次畸形人。他们身上流露的玩世和虚无,疲软和堕落,比之喧嚣闹市的那种现代“顽主”、“痞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窥破世俗却又沉沦于世俗,厌倦人生却又消费人生,成为他们特殊的心态。生命的价值不在创造而在消费,这一颓废的价值观念被他们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而且这种消费人生是在文化、知识、声名、荣誉的外衣遮掩下的堂皇消费,这就更加残酷了。当个体责任感和社会使命感灰飞烟灭时,生命过程就成了一场延长了的游戏。以游戏人生、享受人生为生命的终极价值,就显得更彻底地颓废了。整个古都完全成了颓废的文化闲人和颓废的社会闲人组成的一个灰色的废墟。而作品主人公、社会闲人周敏每晚在古都城墙上吹埙的线索穿插于小说情节的始终,更增添了一种世纪末人生的悲凉和凄惨,埙声成为废都的基调,成为一种世纪末灰色生存心态的形象写照。 从时空环境和作品背景上看,贾平凹开篇讲了两个朋友到杨贵妃坟墓掬土成花、天上出现四个太阳、西边天空七条彩虹交错迭现及法门寺出现了释迦牟尼的舍利子的种种“使天下震惊”的怪异、神奇的现象,而且使用“一千九百八十年间”这样一个历史感很强的叙述语汇来开头,这就渲染、营造了一种世纪末来临的氛围,也把故事和人物框定在20世纪末叶这样一个特别的历史时期。在这个世纪末的年代里,狼虫虎豹少了,丑恶之人多了,气功师、特异功能者、占卜算卦者多了,盗贼、娼妓、嫖客、烟民、赌徒、泼皮、闲人多了,捡破烂的人多了,种种异事、怪事的出现,都说明曾在历史上辉煌、风光的文化古都正在走向一个世纪的没落阶段,正在一步步蜕变为一个悲凉的“废都”。为了烘托这种悲凉的世纪末心态,揭示特定历史背景下社会的种种危机,作者设置了一个捡破烂的疯老头说谣辞的线索,贯穿于情节故事的进展之中。大量民间谣辞作为一种辅助性背景材料而存在,入木三分地揭示了走向世纪末叶的古都的病态特征。 在当代文学领域,很少有人能像贾平凹这样有勇气、有胆识地写出一个世纪末的文化心态,写出世人普遍萌生的一种悲凉情绪。在《废都》的创作中,贾平凹也表现出一个优秀小说家的叙事才华。尽管如此,我们还不能把《废都》称作一部伟大的作品,它更没有达到世纪之交文学巨著的高峰。其原因是复杂的。也许作者是有意布设一个“大寓言”,因而不甚看重文本艺术的突破,如作者描写的社会生活面比较狭窄而不浩广,人物形象体系单薄而不够丰厚,故事框架简单而缺乏声势,等等,都使其与巨著拉开了距离。也许在贾平凹的创作理念里,小说被视作一个寓言的载体或外壳,这都导致《废都》在某种程度上缺乏一种属于作者自己的创造性思维,从创作风格、表现手法、故事情节、人物设置、语言特色等方面看,《废都》都表现出摹仿《金瓶梅》、《红楼梦》和《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的明显痕迹,却又在总体艺术成就上达不到这几者的高度。《废都》的创作呈现为文本艺术的浮躁与思想意义的严肃、深刻之间的二律背反。因此,虽然舆论界将《废都》越炒越热,有些新闻媒介甚至称《废都》是一部“当代《红楼梦》”,是“继《围城》以来最好的描写知识分子题材的长篇小说”。①但这些只是表象,并不能把《废都》真正推向一个世纪之交文学巨著的高台,相反,恰恰表现了相当多的读者的一种不负责任的盲从意识和言过其实的欣赏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