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怀旧”说起 过去之于当下,种种意义,不言则不明,遗忘的惯性,加速晦暗的蔓延。春风之下,万物生长,有关荒芜的体验与记忆,随之恍惚,都在意无意间。“那么还要追忆么,在这无情的时代,在这干旱的旧日营盘?”①张承志的反问,实是蔑视怀旧病,之所以是病,在于发热发狂,黑白颠倒,旧日中实际的衰败,经“青春无悔”、“劫后侥幸”的笔墨,也升华为新生活到来前必然的阵痛,而是非曲直,久久搁置。各路前辈们,先是纷纷回忆八十年代②,继而争取七十年代的产权③,有得有失,生活史的细节,心史的曲幽,个体记忆丰富起来,也难免有后知后觉被虚构成早慧的痛楚。这状况及其历史性的缺憾,已是常识,但似乎不是后来者必须遵守的公约。更年轻的一代,已开始为1990年代提供各种文类的记忆,或许是由于这国度多年“灾变”在他们的童年期终将暂时减速,抑或是日常的连续性开始得到可贵的保证,因此,仅就文学书写,更年轻的一代,熟练操持“个体历史化”的方法论,对庞大事物保持审慎距离的,又在过于精致的时刻,显出千篇一律的疲态,开始为某些可复制的美学风尚所困。这亦是平安旧战场上的老问题,注定只有少数杰出者能够从中跌跌撞撞地突围,试图幸存,成为见证者。曾经拥有,只是基本前提,年过而立,继之不惑,重要的,是以哪一种意志进行书写,并能真正扩宽“怀旧”的意义边界。毕竟,在我们的时代,各个意义上的“过去”,太过重要,又太缺失,很多令人忧虑的喧哗,正源自暧昧地谈论“过去”。1990年代之于治文学者,重要性所在,是已到必须“走异路,逃异地”④的时段,对此,诗人钟鸣因痛切而又精辟地总结:“我个人认为,新文化运动,新诗运动,从1915年的《新青年》,从胡适1920年的《尝试集》到1989年,是真正的一个回合,我周围有许多诗人不同程度地被灼过,触动过,为‘知己者’死也死过,都曾像高尚的兰波一样开始都把‘美’抱在膝盖上,然而,真相越多,悻悻然就越烈,或羞愧地投去一瞥,哀怨的、革命的,爱恨交加,折射出与众不同的时间之光——甚至也都不一定凝眸小觑……传统先天性地被破坏掉了,只能是一种心愿。要论诗歌的进步,除了‘词’的胜利,就人性方面,我看似非常晦暗的,犹如骨鲠在喉。”⑤ 新近,与记忆中的90年代相关的个人努力,有勇者之悲壮,是说康赫的长篇小说《人类学》。小说家重建千余页的记忆遗址,末了,主人公麦弓决意离开他为圆明园与北京大学(在小说中被刻意地以错位法则命名为“燕大”,正如著名诗人北岛也被称为“悲岛”)合抱的住处:“麦弓跨上自行车,从耳房飞快冲到温城佬家门口,灵巧地左拐,到了江西老表门前,紧接着一个右拐冲到了门槛前,身体稍稍后仰,提起前轮,越过门槛前的水泥疙瘩,立刻俯下身去,让脑袋顺利掠过门楣,腾起屁股,双脚踏紧脚蹬用力一蹬……看看最快速度骑到清河要多久,呜——顺坡而下西下坡,往圆明园方向飞奔而去。”⑥麦弓主动的加速度,在消费主义的逻辑看来,已然落伍,它试图更快些,却没有散步优雅,没有慢跑健康,而它又是迟缓的,显然比跑车与高铁慢。从这个意义来讲,当康赫用百万字将麦弓与北京城一起从上世纪90年代打捞出来,完成记录的同时,也以背向时间的方式与哀悼者的姿势,作告别与纪念。圆明园艺术家聚居地所表征的美学理想主义,以及“燕大”所指代的现代知识生产体系,对二者,康赫亲身体验,保持警惕,并借人物进行象征式的疏离,而本文将要论述的诗人姜涛,缠绕他写作史的最初时空,便是康赫小说中的环境与气氛,从清华到北大,姜涛或许不止一次,曾与麦弓得以成型的各个肉身打过照面。亦如小说家笔下也有很多青年诗人的传说,秘而不宣,等待亲历者阅读时的会心一笑与五味杂陈。 做完如上交代,论诗之初选定《毕业歌》⑦,便是必要的。“毕业”的特殊,在于它处于过去与未来之间,书写这时刻,是在评断即将过去的日子,由此,诗人将“怀旧”作为一种问题来看待:“怀旧即是走到原来的位置,脚跟并拢在微风中感受增大的要为像麦浪起伏在时光中……”诗行间,逡巡于各种毕业期场景的目光,不含踌躇的感伤,置身其中又刻意疏远、游离的状态,透露出对意义的焦虑。已过去的,终归谈不上多么完善,甚至令人丧气。例如,对论文答辩这一学院生活的重要结点,诗人展示的,却是表情充沛、动作丰富的滑稽剧:“历史需要噱头,正如革命需要流线型发式,旁听的女同窗粉颈低垂,若有所思,她邻座的稻草人却已哈欠连天……当众人轻拍掌心以示首肯,唯有那只鼓吹过新思潮的笔,还在衣襟上汹涌向前、欲罢不能……”组成这幕知识生活场景的人们,似乎从未真正述说与倾听,他们各自独白,而他们的独白,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也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知识殿堂的檀木结构,似已被空虚的、无聊的白蚁群所腐蚀,徒剩金玉其外,大学作为现代城市社会中重要公共空间的崇高性,因被质疑而可疑。即将到来的,根据已有参照,同样不尽如人意:“后来有人如愿以偿作了医生,在菊花怒放的季节用一张处方换来了艳情,有人违法乱纪,因殴伤饭店经理蒋门神,至今还在‘小西关’的高墙下服刑,有人已远走高飞,用两支波音翅膀和更多件衬衫告别了雀斑、酒瓶、脏兮兮的单身宿舍,和北国腰肢柔韧的炊烟,回首往事,旧日的伙伴大都音讯杳然,一蹶不振的故乡拿不出新的花样……”时间的消逝之手,剥着生活的洋葱,核心秘密在被迫的泪流间,终究为“零”。象牙塔外,“广阔世界”也难以保证做出选择后生活能有多丰富,如《机关报》一诗,借工作空间的展开,暗示了知识者的可能出路,无非是创造性被抑制的平庸日常,全诗反讽语气中,有叹息在回旋:创造性则意味改变,在缺少流动性的社会机制中,改变则意味破坏。告别时刻的“怀旧”,因没有“去历史化”,便也去除了暖色的、温存的光晕,可能的晦暗,已有的缺憾,诗人对这二者的意识,促使“怀旧”成为当年歧路人试图理解生活的契机,他出于不解而惶惑,出于初解而忧愤。 写于1997年的《毕业歌》,是生活史的一次记录,它已预示出诗人日后写作中常见的手法,如以戏剧化的结构能力准确地提取场景,如游走于对外部世界的尖锐反讽与对个人生活的往复掂量,这些暂且不表,本文想强调的,是诗中的主体始终处于一种不能独善其身的位置:试图用语言对“变化”进行定位、定性,使之凝固为可把握的“不变”,或于“变化”中寻求某些“不变”的常量,却又无法保证自身不被裹挟其中。这一种主体位置的实感,可用逝者马雁在《北京城》中的诗句概括:“热衷于责任而毫无办法。”⑧由此而来的挫败感,盖住了诗人有“怀旧”因素的作品,如《鸟经》:“记下的心事,有时也留在了床上,这都是往事了,不提了——多希望你能飞过墙来再看看我,现在的我,看看我的新居和新娘,但什么星移斗转,人海沧桑的,其实,什么都没变,一山一石,我还是住在过去的沙盘里……”秦晓宇曾对这诗有妙论:“像李商隐写给女道士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般暧昧且深情。情爱的聚散也引发了他对时光的怅惘……他写《鸟经》,也是‘望帝春心托杜鹃’吧……”⑨类似的书写,往往感发于“风景异幻,人事难料”(姜涛《流金岁月》一诗中的句子),世事的无常,使诗句与诗句之间的时间感加速,也就是说,某一句触及的“变化”,迅速地被下文中实际的“不变”所截击;反过来,关乎世道人心的“变化”,又为很多基本面的“不变”所反扑。《固执己见》有一句:“新开发的山谷总会旧了、埋没了,新交的女友也会包容起三餐,变丑……”“变化”,是由新意转向陈旧,它的结果是“不变”,意识到这看似逻辑游戏下的悲凉事实,诗人便也在“怀旧”的同时免疫了“怀旧病”。“怀旧病”患者总是感伤地偏执于某些因常识、惯性与盲视而意义胶着的事物,而诗人的选择是观察事物之意义在进入具体情境时的跌宕起伏。心境投射出曲折的句法,结构上便呈现为连接词(如“而”或“但”)对诗意的推进,如“本来,计划妥当,在分叉的经济中,抽出一根枯枝,抽打这个下午暴露的臀部,但你说,要向生活的强者看齐”(《家庭计划》);如“F16低低飞过了浅海,亮出肋下瘦长的导弹。我本以为它会在某朵云的胸衣上,停留片刻拖延一下本地的奇观,但相机吞下的还是旧店铺和一排叉烧林”(《花莲》);如“阳光正好,树叶正红,一行人故地重游,提包里掖好,马蹄和换洗的内衣裤,而北风也前来凑趣,一五一十供认参与了十年前的残忍。但变化还是带来惊讶:操场挖成了深坑,游泳馆也翘起水泥臀尖”(《缺根弦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