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绝大多数中国作家一样,诗人昌耀在“文革”十年中经历了旷日持久的沉默①。十年的沉默,圈出了一片巨大的空白,或许,这空白本身,就可以看作是一首连绵不绝的诗,一个意指丰富的符号。 诗人在公开刊物上的零创作记录,让这段空白期具有值得玩味的价值,也在这片诱人的空白区域之上诞生了一门沉默的考古学:它一方面显示出巨大的断裂,另一方面也蕴含了隐秘的传承。“在白头的日子我看见岸边的水手削制桨叶了,如在温习他们黄金般的吆喝”(昌耀《冰河期》)②。按照昌耀自己的说法,他在写作上的“溺水”生涯可以称得上是一段“冰河期”,那段沉默的岁月则是“白头的日子”。空白的意义只能交给后来的言辞慢慢还原。经历了十年的创作空白之后,中国政治适逢解冻期,昌耀终于得以书写他的“冰河期”。在这首昌耀创作于1979年的作品中,我们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水手形象,他当年站在码头上,热烈地召唤着诗人,加入搏战激流的队伍(还记得昌耀当年在《水手》一诗中直白的诗句吗:“来吧,跟我们到水上来吧,水上正为战士击打着锣鼓!”)。在“冰河期”里,这个老朋友只身离开心爱的渡船,独坐岸边,在颇具自慰性的动作里,品尝着消沉的滋味。昌耀也学着那位岸边的水手,用缄默的唇语,把“黄金般的吆喝”演奏成一段空白练习曲。 “冰河期”是一个语言真空,自然流淌的诗句被冻僵在河床里,忍受着冬眠,国家政治极端的“假大空”气氛将个体生命的言说逼入绝境:“这里太光明,我看到异我坐化千年之外,筋脉纷披红蓝清晰晶莹剔透如一玻璃人体承受着永恒的晾晒”(昌耀《燔祭》)。“冰河期”里允许无言的动作,于是就有了数不清挥舞的手臂和僵硬的姿态,有了水手独自削制桨叶、默习吆喝,有了伪英雄情结,有了昌耀的“溺水”和“休克”……毋宁说,在当时文坛的诗意波浪线上,寄居着大量时代的写作者,他们的位置,要么是上得去,下不来;要么是下得来,上不去。“冰河期”里特殊的生存局面彻底扰乱了写作的价值规律,每一位诗人都难以完成个人写作责任和使命的循环。在这条惨遭断裂的波浪线上,每一个人的动作都面临知行分离,它们无法返回自身,都沦为了假动作。 昌耀“溺水”多年后的苏醒,意味着对沉默的打破,在吞下大量历史苦水之后,诗人的喉咙居然阴差阳错地解决了自身的焦渴问题。“溺水者”浮出水面,被浪涛裹挟,被苦水灌饱。在梦魇的潮汐退去之后,诗人同黑暗的礁石一起在岸边显形。那个背着皮筏的弄潮儿渐渐苏醒,登上江岸,梦想着一扇窗口,为他留着灯火,寻找一间家宅,带给他温暖和庇护。“溺水者”烘干头发和衣服,露出赤裸的生命,那个激昂少年的面孔被冲走了,留下一个弱者,在世界上活了下来。 在无声的痉挛中,诗人本能地开始源源不断的倾吐,不再干渴的喉咙随即复活了它的言说功能。这个哑寂的诗人,吞进去的是沉默,吐出来的是语言,谱出空白练习曲。诗人就此进入写作的“后冰河期”(这里可以认为是“文革”之后到1980年代中期以前的写作时段),他旋动语言的龙头,并用它来激活“冰河期”的沉默,让那片沉默开口说话,让一度崩毁的写作肌体迅速恢复元气,从一个濒死者还原为一个弱者,并继续展开它波浪式的诗歌运动。岸边的水手梦想着边划桨边吆喝,达成知行合一;同样,从“休克”中复苏语言能力的诗人,也梦想着用词语的飞矢击中他身后那片神秘的空白,为诗人的工作再次拉动马达。正如当代诗人张枣写道: 只有连击空白才仿佛是我。 我有多少工作,我就有多少 幻觉。请叫我准时显现。 (张枣《空白练习曲》)③ 昌耀以一副弱者的面孔适时显现在他写作的“后冰河期”,体现为一次破冰的努力,一种回溯的能力,在以空白为表征的记忆沼泽里,这是一次打捞沉船的秘密行动,甚至是一次死里逃生的历险记。或许可以认为,昌耀已经在那片空白之中随着千千万万的人死去了,他保存着千千万万种随时死去的可能。④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昌耀还是在他的“后冰河期”里再次苏醒,解冻为一条赤裸生命。主张“回忆说”的柏拉图认为,一个人只能学习他从前已经知道的东西,这种知识是在死亡之后、再生之前那一段特别的时间里获得的。在这段时间里,灵魂旅居在冥界。于是,他在冥界里描述了一条叫作“忘川”的河流(阿米勒斯河),人们必须泅渡“忘川”才能走出冥界,实现再生。然而,如果人们因为不堪忍受冥界里的炙热干渴,而急于喝下“忘川”之水,就会立刻丧失他所有的记忆。在他们中间,只有具备自律能力、忍住焦渴的人,才能把冥界里的宝贵记忆带回人间。⑤ “二十三年高原客,多惊梦——哪能不说长道短”(昌耀《秋之声》)。昌耀被放逐高原的二十三年,无异于一次闯荡冥界的旅程,他在死神注目下开始了一系列艰苦的劳役,而诗人却在这一切磨难之上撑起了一把空白之伞,暂且保护下自己弱者的肉身。在柏拉图的意义上,昌耀极有可能是一位怀有节制精神的哲学家,他在泅渡冥河时忍耐了极大的干渴,奋力书写出他的一片空白。他登岸还阳后的“说长道短”,也极有可能不仅是在倾倒腹中苦水,而是在宣讲他未被“忘川”夺去的冥界记忆,那是柏拉图所称的“知识的原型”。无论是十年的沉默期,还是二十三年的“高原客”,诗人争取到了自己可堪回忆的权利。就这样,昌耀的空白诡秘地闪烁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记忆来源——一种来自饱满的记忆之腹,另一种来自褶皱的记忆之脑;一种是经验之倾诉,一种是先验之漫溯——两种来源在他的诗中混杂在一起。昌耀由是慨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