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社会瘫痪、人心困顿与士风之变 清末民初,随着西方势力的侵入,中国乡村卷入世界经济的链条,成为其最低端的一环,嵌在“乡村—大小城市(镇)—通商大埠—世界”的体系中。然而,这个体系却存在着结构性的缺陷,连接乡村与世界的大小都市只是商业性的而非生产性的。寄生的城市自身并无发展动力,不仅不能通过工业化带动乡村,反而汲取乡村财富,但是“等到乡村血干髓竭,这个都市也就衰落下去了”(陶希圣,1935;梁漱溟,2009j;费孝通,2006:68-69)。榨干血汗、敲骨吸髓的侵蚀,使社会“日渐瘫痪,一直到溃烂不治”。不同于西洋社会的经济危机,社会瘫痪是慢性疾病,肌体细胞逐渐死亡,毁伤的是根本的元气,不可逆转(费孝通,2012:369-370)。因此,中国社会的问题不是贫穷和破产这么简单,而是贫而益贫,不断下降沉沦,是生产能力的根本丧失(梁漱溟,2009e)。 与个人身体匮乏以及社会肌体溃烂相对的是精神的沉疴,人心沮丧,世风萎靡不振(费孝通,2012)。人生困顿是普遍的,无论是农民,还是机械工人,抑或青年学生,感到的是无力、沉滞、躁动,总之是不安宁。他们或者在乏味无趣的生活中,沉湎于感官的享受;或者困于生计,工于计算,置伦理法度于不顾;或者专注技能训练,视知识为工具,忽视德行修养。简言之,就是精神的麻痹不通畅(梁漱溟,2009d:137-140)。 更为重要的是,在社会变革之际,本该承担组织社会、安定人心之责的士人缺席、腐化了,这是社会瘫痪和人心困顿的助推剂。①首先,近代乡村逐渐陷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地租经济衰退,②传统绅士逐渐脱离乡村,地方失去承担主持和组织之责的农村领袖,社会结构坍塌。其次,在担负伦理道德、实施教化方面,绅士也走向反面。他们从传统道德的捍卫者,迅速变为“草莽英雄”、“混世魔王”,因为“人心失去约束,活络异常,极易变成首鼠两端的伪君子,或者干脆沦为靠武力到处趁火打劫的现代强人,暴力的魔盒就此打开了”(杨念群,2014:59)。③ 面对困境,如果说过去的士人还可以守着道统,观察政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待君主行王道时出仕(费孝通,2006:21),那么此刻情势已大不同,君主制风雨飘摇,传统儒家伦理遭遇西学冲击,乡村社会亦不能潜心居住。面对社会瘫痪与人心困顿的双重逼迫,那些寻求变革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不再拘泥于清人的考据风气,而表现出一种积极入世的刚健有为的态度,士林之风大变。 士风向“刚”的转向代表了一种重要趋势,虽然各家依赖的思想资源不同,既有儒学、佛学的内在突破,也有援引西学,对过去的全盘否定;虽然他们采取的策略不同,或者用传统的方式反传统(林毓生,1988),或者采取实用主义的文化态度(杨念群,2009),但都表明了开拓新思潮的勇气。 儒学内部,一方面渐兴“排荀运动”,有回归孟学、陆王心学的努力,乾刚之气蓬勃兴起。如谭嗣同斥荀学为“乡愿”,其背后有立孟子所言“大人”之学之意。章太炎虽提倡诸子学,晚年仍回归儒学,创办《华国》杂志,挽颓败之世风,“每以气节鼓励青年,并特别表扬孔门中有勇知方的子路,而反对定疏的性理之辨,即谓其思想渐趋于接近陆王,亦无不可”(贺麟,1945:7)。另一方面,在打通儒释关联中,勇猛刚进的品格也得到重视。清学之发轫在于反对“儒表佛里”的宋明理学,但清中后期似乎是一反动,进入一个新轮回,“‘今文学家’多兼治佛学”,“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梁启超,1998:8、99)。康有为就试图将儒家的“仁”、“勇”与佛家的“慈悲”、无畏相对应,减少佛教的出世倾向(张灏,1988:66;萧公权,2005:111)。深受佛学影响的谭嗣同以“仁”通佛、孔、耶之说,“冲决网罗”,终成“殉道者”(张灏,1988:90)。 佛教界也采取了更加入世的态度,并在佛理上加以转化。不少革命派僧侣脱下袈裟即参与暴动,踏入佛门便能诵读佛经,如宗仰、栖云以及年轻时的太虚等,他们在“佛法和革命、僧衣和西装之间徘徊”(维慈,2006:17)。在佛理上,佛学从追求自性圆满、超越轮回转向“不舍众生,不住涅槃”的大乘菩萨道。欧阳竟无即以“无余涅槃”,解脱心苦与身苦,并以佛摄儒。他注重《中庸》的重新解读,用佛家的寂然不动、感通达道来解释中庸,而过去强调不偏不倚、无过与不及,导致的是乡愿,是堕落卑下,由此中庸非不动,而是寂静有为。 五四新派则借助西学促进个性解放,“刚”表现为“自觉而奋斗”,甚至“兽性”。陈独秀呼吁青年要与自身颓废年老的气象做斗争。身体上要“华其发,泽其容,直其腰,广其膈”,精神上要破除“陈腐朽败”之怀抱,焕发新鲜活泼之仪容,拥有“自主的”、“进步的”、“进取的”、“世界的”心态(陈独秀,2013a/,1915:1-8)。此积极主动的精神,进一步可为“兽性主义”,表现为“意志顽狠,善斗不屈”,“体魄强健,力抗自然”(陈独秀,2013b/1915:25)。李大钊(2006/1915:137)也提倡自觉精神,与“自暴自弃”、“自贬以奉人”、消极宿命的国民厌世精神相对。胡适则借助莱布尼茨的单子说,来比拟不能独存的“小我”与不朽的作为全体的“大我”之间的关系,鼓励青年人奋发有为,不放弃对社会、世界的责任,个人的“小我”也可以在“大我”中永远留存,孝子贤孙也会给每个人在“大我”中记录功绩(胡适,1998a: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