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0 居伊·德波的“盛景社会”(spectacular society)与雅克·拉康的“想像秩序”(imaginary order),皆为20世纪欧陆批判思想中被广为引用的理论概念。尤为重要的是,它们亦皆以“图像”(image)为其概念性核心:“图像”在这两位法国思想家笔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主题化与理论化。特利弗诺瓦在其《法国哲学中的图像》一书开篇指出,20世纪法国哲学之一大“定义性特征”,就是“远离图像”。(Trifonova,p.9)但德波与拉康显然是这个“定义性特征”的逆出:相对于“远离图像”,他们皆旨在“穿透图像”。①更进一步地,他们所经营的这两个理论概念,都发展出了强烈的政治面向,且均是作为具有激进批判力量的概念而被运用。 同样关键的是,这两位20世纪著名的法国思想家的理论轨迹,并没有明显的交叉。在本文中,笔者将通过概念梳理与深度分析指出,这两个概念实各有其思想源头:德波的盛景概念从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商品拜物教、物化与异化的论述中脱胎而来;拉康的想像秩序则来自精神分析传统,发展自其早年的“镜像阶段”理论。然而,对这两个在思想史中并未发生“交叉”的概念系统做出一个“并置”,并非毫无意义:它能使我们(1)进一步厘清这两位思想家之概念构架各自具有的独特的分析性—批判性力量,以及它们在今日全球资本主义时代并未消褪之理论生命力;并且(2)在比较性框架中展示出两者内在的深刻的不兼容性,而这份不兼容性本身,则深层次地映照出欧陆思想内部的一个根本性裂道。 一、盛景,到处是盛景 德波的盛景社会批判,诚系马克思主义思想传统内部的一个激进推进:盛景化,紧承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异化、物化、商品拜物教(或物神论)发展而来。首先需要阐明:为什么将“spectacle”翻译为“盛景”而非汉语学界目前通译的“景观”?那是因为该词不管在法语还是英语里,都并非是指寻常景观,而是盛大的景像,让人一看,眼睛不再能轻易移开的景像——简言之,让人一看就会流口水的景像。盛景是这样一种图像的积聚,它包围眼睛、轰炸眼睛、诱惑眼睛,使人目不转睛、眼花缭乱。在这个意义上,盛景,正是《老子》第十二章中所说的“五色令人目盲”的“色”。 作为盛景的图像,并不是呈现在眼中的客体意义上的中性的“对象”——所谓的“图像—对象”。盛景通过刺激感官(“视觉神经”),牵动甚至制造欲望:它是一个欲望生产机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下“晚期资本主义”时代的消费社会,称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盛景社会”:通过大众媒体,商品铺天盖地地席卷生活的各个领域,你只要睁开眼,触目所及皆是商品,不管是其赤裸裸的形态,还是较为隐晦的形态,甚至所谓的“旅游业”,都使得“世界”本身变成一个最大的盛景。 德波的核心论题是:资本主义在20世纪后半叶已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商品形式穿透到大众沟通中,就产生盛景。“盛景是资本累积到这样一个程度——它变成了图像。”(Debord,1995,p.24)商品在市场的流通已然首先表现为其图像展示在各种媒体渠道的流通。日常生活彻底被商品及其图像展示所殖民化。这种盛大景像,将人紧紧地组织进欲望生产-商品消费的消费主义秩序中。是故,“盛景不是图像的一个集合,而是一个由图像所规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ibid,p.12)盛景不仅仅是图像,而是将人组织进某种政治秩序的图像矩阵,它是一个自我填充性、自我整体化的社会控制机制。因此,不能简单地说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人被图像统治,而是人被那作为商品展现的盛景图像所构筑起的社会—政治结构所统治。这个结构,就是德波眼中资本主义发展的高级形态,在其中人的异化亦进入高级形态:异化与物化体现在人不再是活生生地生活,而是活在图像秩序里,“在任何地方,其他人所选择与建构的图像已成为个体同世界的首要联结”。(Debord,1990,p.27)这种个体,是真正的“个体”之反面,因为他/她拒绝了所有的自主性——他/她不再生活,而是沦为“观景者”(spectator)。消费绝不再是基于个体消费者“自主的”判断,而是有一个全盘规划的社会机制:商品通过大众媒体形成盛景,而这个盛景社会“不能留给受剥削的大众任何做选择的重要空间,因为必须由它来做所有的选择”。(Debord,1995,pp.39,41-42)异化就在这个点上产生。 通过盛景概念,德波要我们注意,在大众传媒时代,商品不只是生活的一个面向,而是生活的各个面向:通过支配我们之“所见”,盛景制造的是关于商品与消费的“世界观”;并且此种“世界观”的灌输,通过我们对自己眼睛的盲目信任,已经转变为一种“客观的力量”。(ibid,p.13)正是借助这种客观化的外衣,盛景有效地致使一个社会整体性地去政治化。盛景——和与之相随的狂热消费——吸耗了人们所有的关注,占据了所有的沟通性空间,导致整个社会的一种“对所是的普遍接受”(general acceptance of what is)。(Debord,1990,p.28)这就是为什么所谓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越来越少有革命:不是因为它进入了“丰裕社会”,而是进入了盛景社会。对于资本主义所自我标榜的“丰裕社会”,德波的反驳是:“这种丰裕从来不是自然的或人类的,它只是商品的一种丰裕。”(Debord,2007,p.15)正是在这个去政治化的意义上,盛景是对资本主义“既存系统之诸种状况与目的的一个总体性的辩护”,并保证这个辩护永久在场;而这种辩护,就是用没有辩护来进行辩护。(Debord,1995,p.13,138)有鉴于此,德波在其著名的《关于情境构建的报告》开篇就写道:“首先,我们认为世界必须被改变。”(Debord,2002,p.29)盛景社会必须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