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一种“非标”文体。其“散”恰好显示了这一文体“非标”的特性。“散”不仅意指写作客体的海阔天空,文本形态的舒卷自如,更表示主体精神存在的丰赡从容。与小说、诗歌、戏剧等文体相比,散文是最缺少形式规范、也无须更多形式规范的“非技术”文体。尽管从类的总体看,散文是一种自由的文体,所写无限;但从个体写作看,散文是一种关于生命存在感知感受感悟的书写。它所具有的某种主体自我书写或基于自我而书写的文体规定性,表征了主体的经验质地和精神品质,对于散文有着最为基本的生成意义。对此,散文家彭程是体悟而认同的:“散文是心声的真切诉说,是个性的坦诚袒露,这是其最为本质的属性。因此,相对于虚构性的写作更多借助于迂曲、暗示等手段,散文表达的直接性更为突出,最需要的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忠实于生活的本来面貌,不作伪,不夸饰。”①如果说散文姓“散”,那么“真”就是它的名,“我”则是其字了。“有我”的真实和真诚,是散文写作的前提,我们是衡评散文质量的基本尺度。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如其人”,只有在散文这里才有可能成立。正像彭程自己也说,“散文是一种最难遮掩自己的文体,作者本人的性格、气质、趣味、修养等等,总是会在文字间袒露。”②而彭程的散文最是具体而微地呈现着作者自己的心灵世界和生活种种。我读彭程散文,咀嚼着作者因着生活、生命深切感受的言说以及陈酿其中的意味、情愫、趣味等的滋味,掩卷凝思,他的真实的精神形象就真实地走了过来。 有一种关于文体写作与年龄的统计,说是中外散文作家创作成熟的平均年龄是四十二岁,而诗歌是二十岁,小说为三十岁。这一统计未经核查验证,但其中的微言大义是可以领会的。散文家孙犁说过,散文是老年人的文体,老年宜散文。这里,其内在意含是关联的。散文总体的非虚构性和写作主体自我更为直接的对象化,都需要作者具有更丰沛的生命体验、更丰赡的精神积累。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可以写出可读的诗歌,可以想象虚构出引人入胜的小说故事。但散文的文体规定性决定着它无法凌空蹈虚,不可无感而“作”文,它需要作者积累生活,陈酿情感,升华思想,以至达成起于不可不起、止于不可不止的理想而自然而为的写作情势。彭程在《写作的难度》中,引用里尔克《马尔特手记》中的话:“一个人应该耐心等待,应该在整个的一生中积累各种感受和欢愉,而且如果生命够长的话,那么,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也许能写出十行好诗来。”③我想里尔克的这一表述用于散文的写作更为合适。彭程的散文,并不指其全部作品,而是其中关联着一个中年作者对生活、生命,对生命关系感受的书写,是最具价值的。这些作品是一个身处生命中途的作者写给中年读者的,它激活了读者对生活的感受,唤起我们对生命的感知,谛听来自心灵深处的回响。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曾说过,“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④。这一朴实的表述中具有丰富而重要的艺术内涵。首先,什克洛夫斯基意指艺术在生活之中,不在生活之外;艺术的价值在于“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另外,艺术应该真实地反映生活,“使石头成其为石头”;但这种真实不是简单地复制,而是“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更”字特别重要,它表示“艺术的石头”,应当更好地反映“生活的石头”的本质,艺术个体之中能见有生活类的本质。就散文写作而言,“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尤为重要。“感受”是作者写作行为发生的动力,有感而发是散文写作的基本前提;而散文文体的纪实性,要求作品所写更具真情实感,并且基于真实感受的人事物景以及所读所见所思等,构成文本的基本内容。余光中说过,诗是月亮,散文是地球;诗是情人,散文是妻子。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散文的一些特质。但同时,散文写作中的感受,不应当是一地鸡毛式的,大量快餐式的散文,就是这种浮泛之感的随记。它应有生活的质感、生命的温度、情思的分量,需要系于普适的人性,反映时代社会的特质等等。感受起始于感知,它更多地属于人的生理性;经心而能内化,获得深切而独特的感受。由己达类,见微知著,最后而能获得精神的升华,则为感悟。许多人误读散文的“自由”。正如彭程所指出的,“当前的散文写作中,存在着太多的对自由的滥用。或者说,因为尺度的相对宽松,有些人甚至不再认可尺度的存在。”在彭程看来,质量远比自由来得重要。“自由固然自由,但它与作品的质量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⑤无疑,散文的质量根基立于作者感受感悟生活生命的深广程度。“相对于广袤无垠的生活,每个人了解到的总是有限的。哪怕他的题材再丰富,也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因此要瞄准自己感受最充分、认识最深入的内容,要避免浮泛,面面俱到、什么都写的结果,往往只是浮光掠影浅尝辄止。这并非是自我设限,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将一个人的能量聚集,才有望抵达深刻和独特。史铁生执着于对命运的诘问,是因为他的遭际让他的情感和心智只能对这个话题充分敞开,从而在无穷尽的诘问探询中抵达了一个特殊的高度。”(彭程:《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思考》⑥,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彭程不止一次地以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例说散文写作之理。在谈到面对散文自由的诱惑作者应当选择什么时,彭程给出的答案是:“它们是史铁生有关残疾与命运的诘问,是张承志对于民间信仰的深挚守护,是苇岸倾心思索人性与土地的对应关系,是刘亮程细心聆听新疆腹地里树叶般大小的一个村庄的心跳和梦呓。”⑦这里与史铁生一起被列举的还有张承志、苇岸、刘亮程等多人,作者要表达核心的意思是凝练而明确的,即有为的散文作者应该凝神于生命某种独特的兴奋点上,“耐心”长久地积累对于生活生命的深度感受。只有这样,才能像史铁生那样,“他从个体的残疾,憬悟到一切人类其实都在限制之中生活,残疾是生活的本质,从而获得一种超越”(《阅读的季节》),写出超拔寻常的厚重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