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影响着写作。阅读的广度和深度决定着写作的高度。由一个人读过什么样的书,大体可以判断他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有些作家写作能力低下,语言粗糙无味,究其缘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读书太少太浅。 孙犁是风格最为鲜明和成熟的当代作家之一。这得益于他在读书上的认真和努力。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像孙犁这样用心读书的作家并不多见,像他这样尚友古人、出入经史的作家就更是难得一觌。 他的阅读选择和阅读方式,前后大有不同。在青年时期,他的阅读属于不自觉的被动阅读,唯一时之风尚是趋,所读作品,非“新潮”即“左翼”,非常驳杂。到了晚年,他的阅读意识渐趋自觉和主动,只读那些与自己的个性、趣味和心境接近的作品,那些“会己”的作品,而对“异我”的作品则了无兴趣。 《史记》是孙犁晚年口不绝吟、手不停披的作品。对他来讲,司马迁无疑是最能促人向上、给人力量的文化巨人,《史记》则是最能助人安顿身心的伟大作品。他读《史记》,不单是为了欣赏文章之美,也是为了寻求人格上的引导和精神上的支持,即他所说的:“能安身心,其唯书乎!”①孙犁热爱司马迁,常常引用他的话以自励和自况。“文革”期间,世路艰难,生不如死,但他最终还是选择活下去。他引了叶赛宁的话:“死是容易的,活下去是艰难的。”②接着说道:“我等宁可相信司马迁,不可信叶赛宁之言。”③他说,一切事情,自己都看得很淡,“对于儿女们呢,我也不看得那么重,就像司马迁对朋友说的”④。他醉心于《史记》,反复摩挲,从容含玩,多有议论,写了长长的读书笔记。然而,即便对《史记》的阅读,孙犁亦有“会己”和“异我”两种反应模式。 在当代作家中,孙犁属于水气氤氲、荷香弥散的婉约派。他在写作上的细腻情感、温柔态度,视女性亦不遑多让。才华不俗,自初中时起,他就志在文学,笔耕不辍,十六岁开始,就时有作品发表。爱读书,悟性亦在中常之上,唯阅读兴趣,多随风潮转移,用孙犁自己的话说,就是“青年读书,总是顺应时代思想的潮流的”⑤。在那一代文学青年中,思想常与时变,精神植根未深,实在是极为普遍的现象。 从小学开始,孙犁的文学教育,已有趋新而去旧的倾向。1981年,他在《与友人论学习古文》中说:“承问我学习古代文字(学)的经验,实在惭愧,我在这方面的根底很薄,不能冒充高深……我进了高等小学。在这二年中,我读的完全是新书和新的文学作品,父亲请了一位老秀才,教我古文,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因为我看到他走在街头的那种潦倒状态,以为古文是和这种人物紧密相连的,实在鼓不起学习的兴趣。”⑥他说自己的“古文”,“只能说是中学的程度”⑦,似乎并非谦语。喜新厌旧,厚今薄古,一时风会如此,原不足怪。然而,由此亦可得知,孙犁这一代作家既是新文学的受益者,也是它的“受害者”。他们的阅读范围更广,眼界也因之更开阔,但是,新文学对旧文学的排斥和否定,也造成一代中国作家文化血脉的断裂,造成他们精神空间的逼仄和表达能力的退化,将孙犁一代与鲁迅一代进行比较,便可发现这些问题的存在和严重。 孙犁回忆自己中学时代的课外阅读,内容多至十项:读报纸、读杂志、读社会科学、读自然科学、读旧书、读文化史、读小说散文、读文艺理论、读文字语言学、读人生观和宇宙观方面的书⑧。在写于1990年的《我的史部书》中,他这样说道:“我在青年时,并不喜好史书。回想在学校读书的情况,还是喜欢读一些抽象的哲学、美学,或新的政治、经济学说。至于文艺作品,也多是理想、梦幻的内容。这是因为青年人,生活的经历,都很单纯,遇到的,不过是青年期的烦恼和苦闷,不想,也不知道,在历史著作中去寻找答案。”⑨在这一阶段,他也曾接触到《史记》:“余在中学,初读《史记》,购商务《史记菁华录》一部,亦未通读,于抗日战争中,遭敌抢劫,遗失。”⑩《史记》岂易读哉,岂易知哉!要想理解《史记》并认识其价值,先得要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知识储备。在涉世未深的青年时期,提不起阅读《史记》的热情,也属很正常的事情。 总体来看,在中学阶段和青年时期,孙犁对当时流行的新文学、苏联文学和左翼文学兴趣盎然,而对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则比较隔膜。终其一生,他在文章和谈话中很少提及英国、法国、德国和美国等欧美国家的文学。俄苏文学,尤其是其中抒情风格的作品,对他影响甚大,正像他自己所说的,“我在文学方面所受的教育,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从俄罗斯和苏联那里来的。这也是鲁迅先生教导的,他介绍什么,我就学习什么”(11),“我庆幸:虽然幼稚,但很早就受到了它的阳光的照抚,吸引和推动”(12)。在新风如熏的氛围里,他也许曾游心寓目于中国古代典籍和“旧文学”,但却因其“异我”的性质,难免会觉得格格不入。在写于1949年的《学习问题》中,他这样说道:“我们是在旧社会长大的,并且受到多年的陈旧的文学的教育,这些旧文学,不只影响着我们的思想,也影响着我们的情绪,更直接地影响着我们的语言……我们所受的陈旧的文学影响,有封建主义的,有资产阶级的,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虚无主义、为艺术而艺术、颓废悲观的成分。”(13)年轻人一旦存此偏见,他的文化吸收力和包容力,就难免有限,对待“旧文学”的态度,也就不可能是理性而宽容的。 高中毕业后,孙犁因为家贫,未能继续深造。后来又遭逢战乱,大好的读书年华都在不遑宁居的战争风雨中度过。中年以至晚年,身体的疾病和社会的动乱,也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和困扰:“(一九四九年)进城以后就是两件大事:一个是我得病;五六年得病,在外面养了几年病;一个是‘文化大革命’。”(14)他像司马迁一样,偶因说了一句诚实的错话,得罪了一个看大门的,后被此人整得很苦。他被推到高台上批判:“配备上两个红卫兵,把胳膊挟持住,就像舞台上行刑一样,推搡着跑步进入会场。然后是百般凌辱……我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天夜里,触电自杀,未遂。”(15)在干校,“两个穿军服的非军人,调查田间的材料。因为他抄着手站着,不回答他们的问题,结果手被抓破,不得不到医务室包扎”(16)。他屡遭迫害和折磨,精神苦闷,心态消沉,因此,所读之书也随之偏向中国古代典籍,对那些“意皆有所郁结”(17)的作家的作品,兴趣更浓,阅读热情更高:“从我病了以后,新书就读得少了,从病了以后,我就开始买旧书,你看,在我吃饭的那屋里,两个大柜子里边,全部是这个。有几柜子线装书。我买来呢,就得翻一翻,买以前,得查一查这书是什么内容,我也增加了一些版本的知识,关于那些作者,他的传记,书的提要,也得读几篇。弄了好多年,把时间消耗在这上面,从读新书到读旧书,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我看历史上,特别是从五四以后,走这个路的人很多。这也可能是一种倒退,也可以说是复古,也可以说是一种没落,也可以说是什么别的,但是,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18)显然,所谓“读旧书”,对他来讲,绝非趣味的变化,而是意味着心灵的变化,甚至有着精神治疗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