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示码:A 文章编号:1000-2804(2016)03-0059-06 老舍的长篇小说《文博士》写于1936年。同年10月先发表于杂志《论语》(分别载于109期、111期、112期、114期、115期),连载时题名为《选民》,到1940年由香港书社初版,现收入《老舍文集》第三卷。写作时,老舍在青岛,故事发生在济南。 要说《文博士》的基本情节,其实简单到几句话就能概括——一个从美国回国的哲学博士,回国后对国内的一切都看不惯,而自己又一事无成,最后只得以娶到一个家富又不美、而灵魂更丑的女人为妻,终止了自己的人生追求。而老舍却能将这位博士的所求所遇,从容写来,精彩绝伦。笔者感到不解的是,这样一部长篇小说,至今未在研究界引起足够重视,只有两三部专著中简单地一语带过。笔者也曾试探性地和同行求教过,对《文博士》的评价基本上是“挺好”,好在哪里?还是讽刺与幽默。不错,作家从《序》开始,就让我们发笑,但这幽默的深处及这部小说的“个性”,究竟在哪里,它与老舍其他的作品相比又有什么独到之处。笔者反复阅读后,有了一点感悟,此文写出,以求教于同行和读者。 都是讽刺、幽默,但《文博士》突出的不是情节——如前述,情节很精简,几句话即可交代,而是对小说中几个主要人物的心理描写。写人物,当然要写其心理,但此作中的心理描写,却与“众”不同,颇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这是笔者撰写此文时思考的重点。 一号主人公文博士文志强,四川人,在美国攻读哲学博士(本来四年就可获得博士学位,但因为用了很多精力去拉“关系”,搞“联合”,所以延长了一年),因而充满了一种“美国博士心理”——也就是中国“当代状元心理”。他跑遍了上海、南京、北平,都找不到工作,空费了博士的头衔。最后来到济南,一见到那破旧的城楼就觉得恶心,在这里怎么能得到一个美国博士应得的最高待遇和地位呢?!在他看来,五年的“美国经历”至少应该由教授而司长,再一级级往上升。然后,作家抓住了他的“可怜”和“体谅同胞”的心理。在他看来,人生不应该抓住学问,而是要把握现实,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没想到“抓”到的只是一个破旧不堪、连个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的“齐鲁文化学会”,怎能令博士不产生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苦闷心理呢?!他苦闷到了甚至想去“占一课”或“相相面”,还自我解嘲是“盲目的社会才有迷信的博士”(真是和在极度不满现实时只会骂“妈妈的”阿Q非常相似)。巧的是他真还遇上一位道士,奉送了博士“婚姻动,谋事有成”七个字,这时他从道士的“可爱”几乎觉得“中国人也并不完全讨厌”。但总体来看,不能对中国抱任何希望的心理还是占了上风。心理刻画妙在把文博士塑造得应该是个博士文,因为他太“文明”了——至少是他自己觉得自己“太文明”了,而中国都用不着他这么文明的人!这位哲学博士在美国多逗留了一年没白留,当然不是多学了一些什么学问,而是学会了怎样拉关系和利用人。他利用的人不少,后文会陆续提到,这里先说唐先生。文博士最先是要利用唐先生使自己在济南站住脚,至无济先“暂借”二百元以应急,然后是打唐小姐的主意。虽然最终未成,因为他从这位正派的女子身上看到了“缺点”,不是他能随便利用的。他真正能够利用、最终也真利用上的是大生堂药店杨老板家的杨老太太和杨家的六姑娘。杨家钱太多了,找到了杨家就是找到了金矿,不能随便走开和丢弃!杨家能给他带来钱和地位,所以六姑娘长得美与丑,他们之间是否还缺一个“恋爱的经过”,他都觉得,只有和六姑娘的结合是既含了美国的标准,又适应了中国的环境。六姑娘不折不扣地成为了文博士的跳板——虽然博士时而也会产生六姑娘因为没有学问而配不上自己的心理,但又充分意识到她能使自己的生活“丰富了许多”。他也曾把唐振华和杨六姑娘放在自己心灵的天秤上,忽而觉得这个不行那个行,但内心深处毕竟也产生过六姑娘卑贱的感觉,至少唐振华的气度与服装大大高于六姑娘,从而产生过“自己没出息”的“堵得慌”的心理,但最终现实的利益还是占了上风。 果不其然,靠着六姑娘,博士进而投奔了商会会长,会长又求救于焦委员,博士终于找到了“事”,可惜月薪只有二百二十块钱,就凭一位博士,这简直是“太少了”;可是,这使他在杨家的身份和地位从此提了上去,“男的开始和他过话,女的也都对他拿出笑脸来”。仆人讨赏,连新来的女佣人也开始恭称他为“六姑爷”了。他越看越想越觉得六姑娘足可以做个“摩登的林黛玉”(至于这位六姑娘究竟是个怎样的女性,下文另叙),而自己的出现,怎不是恰逢其会呢?!他越来越看出自己的绝顶“聪明”,绝顶有“思想”,包括浪漫、排场、实利,他都能一网打尽。事实也的确如此,文博士最终活动到了一个叫“明导会”,他就是这里的明导专员。在他看来,这也许只是个过渡,凭着自己的学位、眼光、交际手腕,一定能更上一层楼。他懂得规矩,懂得排场,而“规矩与排场的总合便是文化”!他甚至想过,要让其他委员也到美国去开开眼界,不谈留学,只要“逛”上一年半载的,也能见识见识。小说的第十六章,也是全篇结束的地方,作家以博士的心理活动,给读者留下一个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想象空间:“文博士点着头,赞叹着,心里想好,而没往外说(笔者按:这里指的是让其他委员出国去开眼界),只是深感“幸而他们找到了我这个博士,不然的话……”这个省略号真是用得太到位了。这里,一个欲望亢奋而精神匮乏的假贵族活脱脱地站在我们面前了,他机关算尽之后究竟会得到什么呢?作家用省略号作结,甚至可能有这样的意蕴:文博士在机关算尽之后,在精神世界里,其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欢喜”! 仅仅从文博士形象塑造中的心理描写(后文还将涉及其他人物),是充满了动感和对比,既有深度,又有张有弛,事事处处常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文博士的所作所为,有许多引人发笑之处,但笑中是有审美评价的,是蕴含着审美评价的,蕴含着疾恶如仇的。老舍不刻意去丑化他,但客观效果不但可笑,而且可鄙可憎。读者会感到这位美国哲学博士很可笑,但他不像老舍有的小说中的喜剧小人物那样尚有值得同情之处的笑,这样的心理描写,具有长久的生命力。老舍在他文论《写与读》中说过“喜剧更合我的口味”[1],其实,他作品中的喜、悲、闹、滑稽……往往相互拥有,相互衬托,揭示出的往往是生活可悲可鄙的事。老舍虽然是20世纪中国文学界一位“幽默大师”,但悲剧美才是老舍特有的个性色彩,是他精神与艺术之魂[2]。这和《文博士》并不相悖。《文博士》(及其主人公)是让人觉得很可笑,但这笑不像老舍有的作品中描绘的小人物尚有可同情之处,不,文博士让读者感到可鄙,毫无值得同情之处。这可能也就是小说结尾处省略号的深层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