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走向古典学术,是从研究近现代人物开始的。当时研究生刚毕业,有一个比较长的写作计划。我试图从明末到现代,有选择地考察一些人物的生平和学术,比较深入地理解那些人所处的时代,由此比较深入地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在尝试写了其他几个人物之后,我于1988年阅读《鲁迅全集》,写了一篇大型文章,大约9万字,提出一些新的判断,还请陈思和先生看过。写完后发现此文不可能全文发表,因为它作为论文太长,而作为书稿又太短了。不得已放在一边,过了好几年,此文拆散成若干片段陆续发表,主要内容保存了一些,但原文的线索就此中断了。随着这一进修计划的中止,我的鲁迅研究也中止了。尽管研究不再得到推进,鲁迅并没有完全淡出视野,只是随着古典研究的深入,在整体学术格局中他的形象有所变化。 五四新文化运动和中国现代政治格局的形成密切相关,而鲁迅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不可分割。从世界范围来看,可以观察到这样的现象,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重建国际政治的大格局,由于利益分配的不均衡(准确地说是不可能均衡),于世界各地区都造成不同的波动,促进了各自的演变,而在中国产生的波动就是五四运动。我的问题是,在世界其他地区,此一波动早已过去,很快淡化而进入新的演变中。为什么中国的五四运动必须一再回溯,至今是一个不可绕过的重大事件?这到底说明了什么社会和文化现象?此一问题难以回答。在相隔百年的21世纪,中国依然有着重新理解西方文明(以及其他文明)的必要,也依然有着重新理解中华文明的必要。 从中国范围来看,五四新文化运动和鲁迅的出现,跟清末“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有关。以3000年计算,此一变局可以上溯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殷周之际,也就是由远古而来的中国文化奠基期。以集权帝制的确立而论,可以上溯公元前200年左右的秦汉之际。以中西文化的交流而论,则可以上溯明末万历十年(1582年)利玛窦入华。而考量清末以来的大变化,就不得不涉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和鲁迅,而我们今天依然处于此一格局的变化中,必须从这个角度来看鲁迅才有意义。我们刚纪念新文化运动100周年,又接着纪念鲁迅诞生135周年、逝世80周年,其中呈现出来的关联性,意味深长。如果把时间放长,还可以进一步设想,在鲁迅逝世300年左右(以3000年对300年,不算太过分),假设还存在相当广阔的中文世界,那时候除了少数研究者以外,很多现代作家不再有人关心,而我相信还会纪念鲁迅,尽管那时候的认识和今天可能完全不同。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处于这样的特殊时刻,鲁迅的最重要贡献是和传统彻底决裂。《狂人日记》(1918年)中的宣言振聋发聩:“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用小说的形式开创了对传统典籍的新读法。原来的读法是横平竖直地读字(《汉书·艺文志》分六艺为九类,最后一类是小学),对文义的理解从训诂开始,乾嘉学派小学昌明发达,莫不沿此路径而行(张之洞《书目答问》:“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而自从“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以后,新读法是歪歪斜斜地读字缝,对字本身虚无化,从字缝里读出字来。不如此简单直接,不足以收廓清之功,为新思想的输入腾出空间。“从来如此,便对么?”此一质疑是延续性打断的标志,而过去传统被视为正确性的源头,是不受质疑的。鲁迅后来又进一步提出:“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青年必读书》1925年,收入《华盖集》)以此扳回龙头,扭转方向。这样激烈的表达,惊心动魄,有其持久的影响力。 然而,观察鲁迅一生的思想和行动,不仅自己依然读中国书,而且和传统有难以脱离的渊源。鲁迅有一段经常被引用的名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1934年,收入《且介亭杂文》)可见鲁迅实际上是有弃有取,依然对传统有所继承。我尝试梳理《故事新编》(1936年)所呈现的象数结构,认为鲁迅对传统批判的主要是儒道,赞颂的主要是禹墨侠(参见拙稿《论〈故事新编〉的象数文化结构》)。在中国现代文学的作家中,如果从传统角度加以考察,鲁迅可以看成墨家精神的传人。 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一)角度来看,复归清末民初的文化传统,研究鲁迅的学术师承,可以追溯于章太炎(1869-1936年)。研究章太炎,可以追溯于德清俞樾(1821-1907年)。俞樾自同治七年(1868年)起,主讲杭州诂经经舍30余年,门下如吴大澂、张佩纶、缪荃孙、吴昌硕,皆一时之选。而对社会影响最大的,则是另外走出学术道路的章太炎。章太炎门下亦济济多士,有黄侃、朱希祖、吴承仕、钱玄同等承其学,而对社会影响最大的,则是鲁迅、周作人。出入于鲁迅门下的青年,有柔石、萧军、萧红、胡风等,而另外走出学术道路的则是徐梵澄(参见拙稿《略谈梵澄先生的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