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16)06-0105-08 DOI:10.15937/j.cnki.issn1001-8263.2016.06.016 在媒介、语言同文化环境的关系论述中,媒介环境学派的沃尔特·翁(Walter Ong)认为,人类社会的变迁从“原生口语文化”(primary orality)走向电子技术的“次生口语时代”(secondary orality),必然引起社会、经济、政治、宗教等结构的变化。网络空间是国别、地域、方言混杂的多语社会,广义的网络语言(Net-Speak)包括基础网语、交际网语、高级网语三个层次,在交际网语中,近年来呈现出语言的“污名化传播”趋势。“污名”一词最早源自古希腊,原指一些道德规范所认定之不正常或不好的身体征候(bodily sign),后指称耻辱和坏名声。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1963年提出污名(stigma)的学术概念并将其作为社会歧视的起点,指在成见作用下,将个体或集团的某些特征与带有轻蔑歧视色彩的道德评价相关联,“污名是一种社会特征,该特征使其拥有者在日常交往和社会互动中身份、社会信誉或社会价值受损”。①德国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认为污名化是“一个群体将人性的低劣强加在另一个群体之上并加以维持的过程”②;及至克洛克(Crocker)、克里根(Corrigan)、费伦(J.C.Phelan)、林克(B.G.Link)等人,社会学视角的“污名-标签”框架逐渐形成。 作为一种动态的社会建构过程,污名现象成为中国转型期的一扇社会观察窗,本文在污名研究的社会学取向(侧重污名的功能和社会性)与心理学取向(侧重污名形成的认知条件和认知过程)之外,对网络秽语的传播路径、污名化特征及其传播伦理进行检视,以期在网络亚文化生长以及风险社会控制的命题之下,探寻国家文化治理的一种路径,求证网络公共交往的理性重建。 一、“网络秽语”污名传播的演变路径 前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认为,语言的研究要超越结构主义语言学框定的自足系统,因为“话语离不开语言法则,但它更依赖超语言学因素。诸如话语行动、对象和语境。”③语言的选择是语域内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环境是其风格与语体变化的重要动因。自中国全功能接入国际因特网22年以来,BBS已成为中国最大的言论自由市场,社区论坛、即时通信、社交媒体等等建立了无缝的网络交往平台,“言”成为主体存在的主要方式。近几年来,“逼、屌、尼玛”等各种酷语、俚语、秽语在网上大行其道,网络秽语与传统秽语在污名化传播上存在着承继与互文性关系——“骂的寻根学”便是污名的传播史。 (一)从“民间隐语”到“公共秽语” 詈词的生产和传播与人类源起相伴生,任何国家与时代都有特定的脏词系统,詈词也是汉语的一部分。自先秦以降,便有禽兽类詈词、身份类詈词、种族类詈词、性别类詈词等,“其生成根源在于定贵贱之分,明华夷之别,辨人兽之异,其发展归宿在于人兽之辨。”④秽言之污,触突尊贤,对位贱者或女性进行贬斥轻辱,在士大夫价值体系之中被视为恶言、隐语。文艺批评家朱大可认为,“秽语(脏词)是色语和酷语的混合物……代表着民间社会的美学立场,并且常常渗透进了国家上层分子的话语词典。”⑤用粗俗、贬损、猥亵和诅咒的禁忌语进行污名辱骂,使对方感到敌意与羞辱,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性。现代文明社会用检查制度、道德规范等多重过滤对不良语词进行清洗,将其阻挡在词(字)典、公开印刷物(报刊和书籍)、广播电视等媒体之外,传统秽语一直是传播渠道有限的、受控的低俗文化,多控制在私人领域。 语言具有历时、共时的属性,二者的相互包含是动态语言知识更新的核心观点。19世纪末,法国社会心理学的鼻祖塔尔德判定“社会就是模仿”;基于达尔文主义对文化进化的启示,英国学者理查德·道金斯(论著《The selfish gene》)及其弟子苏珊·布莱克摩尔(论著《The meme machine》)共同构建了“模因学理论”,模因(meme)被视为基因(gene)的下属词,通过非遗传的、模仿的方式传递,广泛表现在语言、习俗、音乐、信念等诸多层面。语言学研究中有所谓语用三论:关联论、顺应论、模因论,网络秽语也不外乎此种传播模式,传统、民间、方言、社会是原生脏话重要的语料库,并在人与人、人与语言的互动中形成新的秽语模因。 众所周知,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崇尚美学的时代,而90年代现代性价值确立的过程就是“躲避崇高”的过程(王蒙语),伴随90年代“痞子文学”兴起,“二逼、傻逼、牛逼”一类的京骂进入社会生活。及至新世纪头十年,技术赋权的去中心化使得日常秽语从乡野粗鄙用语僭越为交际网语,进一步“结构”、“解构”、“重构”了原有秽语的语言生态,使二者成为既联系又相区别的话语体系。网络骂客、哄客、笑客、赞客所共同造就的脏词运动,使秽语这一民间隐语变为公共秽语。“他妈的”升级为涉及男性污名的“屌、撸”,侮辱女性污名的“逼/B、婊、干、操”等词,网络公共叙事发出厚黑信号。“傻逼、二逼、逼样、穷逼、丑逼、蛋逼、逗逼、陋逼”等词从高度男权化的性别诅咒泛化为攻击位贱者的流氓话语,“*逼”成为一种强势模因。一些雅词也被改造成秽语:名字中带有“翔”的被骂成“屎”;花中四君子之一的“菊”原为感物喻志的淡然,被污为“肛”,网上以“爆菊、基佬、百合”来侮辱同性恋者;“木耳”被污为女性身体私处,甚而有“黑木耳、粉木耳”等侮辱性表述,这些“外显污名”的特质显现加重了受污者的直接感知觉,受辱程度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