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错视画(trompe l’oeil)一样,苍蝇专注于细节——不论是基督教的还是儒家的细节。苍蝇在墙缝和骨头的裂隙间游走,等待着宴会和不幸。长久以来,苍蝇一直被认为是自然生发出来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我们留下的东西上短暂地过活。它是肉体的余像。 ——希勒尔·施瓦茨(Hillel Schwartz),《拷贝文化》(The Culture of the Copy) 在一九九九年的老照片图册《老西安》中,为图册著文的小说家贾平凹说起他曾见到几个外国人试着用中文与西安某酒店前台接待员交谈。接待员口中的西安方言显然让那几个外国人听得十分吃力,他们问她为什么就不能用标准的普通话来交流。她回答说西安方言是汉唐两朝的官话。这时候,贾平凹突然话锋一转,说有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到一位游客的帽子上。那位游客惊奇万分地问接待员,这么高档的酒店怎么会有苍蝇?接待员回答说,要是他凑近了看,就会发现那苍蝇长着双眼皮,因为它是直接从唐朝飞来的!① 贾平凹并没有继续详述这不可思议的趣闻,但如果把这件事与他早期小说《废都》②中类似的一只穿越朝代的苍蝇相对照,那么这件事就很有意义了。在这本因其内容色情、颓废而众所周知的小说开篇不久,主人公庄之蝶找到一块西安城墙的城砖,他认为这块城砖可以追溯到汉代,于是将其放在摩托车后架子上颤颤巍巍地驮回家中,结果却被妻子牛月清奚落一通:“一块城砖要说是汉朝的,屋里的苍蝇也该是唐代的了!”③贾平凹在此也没有继续再讲这件趣事,而是紧接着开始讲述之后的事件,但是古代苍蝇的掠影仍旧让我们得以窥见这两部原本并无相似之处的作品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具体说来,两部作品都明显根植于当代中国都市急剧的现代化过程,同时又显示出对历史传统的怀恋,而现代化进程正要将这历史传统抹除。因此贾平凹的古董苍蝇代表了一种历史踪迹,它不断飞回来,徘徊于当下令人眼花缭乱的永恒之中。两本书中的苍蝇不仅仅暗指现代都市社会黑暗的一面,而且也是穿越历史的幽灵般的存在,它们引起的对帝王时代的联想对现代性的大踏步前进予以公开挑衅。 苍蝇聚集在灵魂和肉体的间隙和事物的裂痕之间,正因为存在灵肉分离和事物解体的情况,才会出现身体完整、社会统一的理想形象。苍蝇是感染的转喻、腐败的提喻,它在被时空隔开的人和事之间建立起无形的联系。苍蝇带有的肮脏、腐败含义,却能使人回想起某个历史时期灿烂的文化,因此这两则趣闻从众多事物中把苍蝇挑选出来作为典型代表,以此把当代中国社会和代表中国文化与文明史上的汉、唐黄金时期联系起来,这是十分恰当的。 穿越朝代的苍蝇形象飞速往返于《废都》超现代的堕落与《老西安》的历史怀旧之间,暗示出让这两部互不相干的作品相互对话的方式。透过苍蝇比喻性的目光来看《废都》,就有可能透过小说令以往大多数评论者着迷(并愤慨)的堕落、色情的外表,发现书中的色情描写套嵌在更广泛的历史怀旧与遗忘的辩证关系中,而怀旧与以往正是《废都》和《老西安》的基本线索。更具体地说,《废都》中堕落的情爱通常以恋物癖作为其内在逻辑,这也说明作品中为什么会大量描写文物收集行为。文物收集的怀旧过程反过来预示着二十世纪末期人们对老照片的迷恋,于是,一九九八年出版的《老西安》应运而生。在(身体的/性欲的、文化的/历史的)恋物癖形成的过程中,一个客体(例如脚、砚台、照片)获得了新的意义,从而让观看者以新的方式看到这个客体所属的整体(例如女性的身体、中国文学史和西安城)。 本文将以苍蝇的形象作为想象中的怀旧发生的场所,用它把两本书中的两方面内容联系起来,其中一方面是贾平凹在怀旧的《老西安》图文集中的一些讨论,另一方面是《废都》中超现代的堕落。换句话说,我将以《老西安》的怀旧主题为基础来重读《废都》,通过这种重读将贾平凹的这部早期作品从无休无止的论辩中“抢救”出来,因为之前的相关导论基本都集中在性变态和文化堕落之上。我认为,《老西安》的都市怀旧情绪从《废都》众多相互叠合的文化崇拜物和身体崇拜物中体现出来。这些崇拜物普遍占据着个体和社会群体的关键性边缘地带,并表明身体完整和文化统一这两个概念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所说的“分裂”眼光或双重眼光造成的。也就是说,(显在的)文化统一或身体完整是透过这些破碎的崇拜物看到的,因此这就有效地把观察者的目光“劈成两半”,让观察者一方面可以把崇拜物视为补充性的碎片和幽灵的影子,另一方面将其视为错位的文化统一和身体完整。 欲望的对象 城市在(有性别的)肉体存在的社会生产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伊丽莎白·格罗兹(Elizabeth Grosz) 虽然贾平凹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就开始大量发表作品,但眼下使他声名鼎盛的作品却是一九九三年出版的小说《废都》。小说写的是生活在西京的一名淫乱的小说家,《废都》问世后引起了广泛争议,很多评论者认为这本小说不仅表达了一种反思,也反映了当代中国都市普遍的堕落症状。④由于这部作品反复遭到批评并被官方列为禁书,贾平凹当然也从这种争议中获益良多,尽管他曾经表示书中的性描写并非小说的主旨,而是帮助读者在阅读一部复杂的长篇叙事文的过程中保持注意力集中。⑤虽然贾平凹的说辞未免有些流于应付,但小说的内涵的确不止于书中的空格所暗示的内容那么简单(书中留下的空格代表贾平凹本人从故事中删除的大量露骨的性描写段落)。具体而言,可以说这部作品旨在调和当代中国都市文化中的历史与遗忘之间的关系,调和文物发挥的双重作用——即一方面既弥合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另一方面又扩大了这一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