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在走上创作道路成为作家之前,或者说在那之后,便已开始通过各种形式接受克鲁泡特金等欧美无政府主义者们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其文学活动始终得到了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支撑,同时其作为无政府主义者的活动也通过文学活动而得以坚持。在此,我想将焦点对准当时巴金最为倾倒的无政府主义者之一——爱玛·高德曼,由此考察巴金是如何接受无政府主义的,而这与1920年代国民革命又是如何相关联的。 一 巴金与爱玛·高德曼的往来信件 爱玛·高德曼(Emma Goldman)是最早被介绍到中国来的欧美无政府主义者之一,在巴金成为作家之前,曾在南京和法国与她有过书信往来,对巴金思想形成具有很大影响。在中国,介绍爱玛·高德曼的嚆矢大约是清末发行于东京的《天义》第6卷(1907年)“新刊绍介”中对Mother Earth的言及。此后,在《民声》《新青年》等刊物上,爱玛·高德曼作为无政府主义者与妇女解放运动活动家,其著作被介绍、翻译为中文。而巴金所受到的最大启示,则是他尚在四川成都时,在《〈实社〉自由录》上读到的爱玛·高德曼写的关于无政府主义的文章。对此,他后来这样追忆道: 当我十五岁的时候你曾经把我从悬崖上的生活里唤了转来。以后在一九二七年,两个无罪的工人在波士顿被法律送上了电椅,全世界的劳动阶级的呼声被窒息了的时候,我曾经怀着那样的痛苦的、直率的心向你哀诉,向你求救,你许多次用了亲切的鼓励的话来安慰我,用了你的宝贵的经验来教导我。你的那些美丽的信至今还是我的鼓舞的泉源,当我有机会来翻读它们的时候。E.G.,我的精神上的母亲(你曾允许过我这样称呼过你),E.G.,你,梦的女儿(L.P.Abbott这样称呼过你),你是唯一了解我的痛苦的人。① 巴金与爱玛·爱德曼之间的英文书信,日期可以确认的现在有四封收藏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国际社会史研究所(IISH)②,八封收藏于巴金故居③。
这些英文信件的内容包括了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在国民党与共产党这两大势力的夹缝中如何开拓革命的展望,以及对布尔什维克主导的俄国革命深感失望的爱玛·高德曼对中国革命和北伐持有何种见解等。爱玛·高德曼致巴金的第一封信的开头,巴金曾经亲自译成中文。④该英文信的原文开头这样写道: 你的精彩来信以及抱朴同志的来信,我已于上周收到。你是怎样地深深感动了我,还有你的文字是怎样地鼓励了我,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得知自己给了这么年轻的学生(你还在十五岁时就读了我的文章!)以重大影响,我感到非常高兴,并且获得了很大的勇气。我以前常常盼望自己的著作能够引导众多热情、真挚的青年男女走向无政府主义理想而做出贡献。我认为无政府主义是所有理想中最最美好的理想之一。可是,我被美国驱逐出境,以及我在俄国的体验,有时会让我对自己和自己的著作丧失信心。我开始怀疑,为了让人们觉醒于现代的非正义、坚持我们的理想走向自由之路,我做出的贡献是不是太微不足道。是你宝贵的来信给了我的精神以希望,对此,我衷心地感谢你。⑤ 文中提及的“抱朴”即上海出身的秦抱朴,他一面关注于无政府主义,同时又于1921年至1923年间在莫斯科“东方劳工共产主义大学”学习,与中国托洛斯基主义运动的中心人物、陈独秀之子、后来完成了由无政府主义向共产主义思想转换的陈延年,在留学期间也有书信往来,并最终投奔了国民党。1925年秦抱朴在北京,应进京报考北京大学的巴金要求,将他介绍给爱玛·高德曼,从此巴金与爱玛·高德曼开始通信。其间,巴金还曾将爱玛·高德曼所写的关于俄国左翼社会革命党的女活动家玛丽亚·司披利多诺瓦的文章译成中文。⑥二人的通信似乎在巴金结束法国留学的同时告终,其后,巴金回到中国,开始了其创作家的历程,直到后来发表将爱玛·高德曼称作“我的精神上的母亲”的《给E.G.》,其间并没有与她相关的著述,反之,在成为作家之后再写作致爱玛·高德曼的文章,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对于巴金而言,爱玛·高德曼是何等巨大的存在。 不过,在进行这些书信往来时,作家巴金尚未诞生,他是作为中国无政府主义者Li Pei Kan(李芾甘),与爱玛·高德曼通信的。在往来的书信中,两人满腔热情议论的焦点,是无政府主义与民众运动、民族主义以及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因此,我们首先以爱玛·高德曼的书信为依据,验证一下他们就中国革命问题展开的议论要点。 二 民族主义与无政府主义 在此,为了验证就1920年代国民革命中无政府主义者应取的态度问题,巴金与爱玛·高德曼之间有着何种一致与不一致,首先将爱玛·高德曼的信件翻译如下: 《1927年5月26日爱玛·高德曼致巴金的英文书信(于加拿大,多伦多)》 随4月22日来信一道寄来的你那篇关于中国的短文章,以及吴养浩的来信,上周就已经收到了,直到今天才有时间回信。这封信算是给你们二位以及其他同志的回信。这也是为了避免把不得不说的话分别向两个人重复。加之吴养浩同志手写的法文非常难以判读,有好些地方无法理解。因此在掌握阅读诀窍之前,对他的来信难以做出正确判断。我把这封信一道寄还,大概他会重写之后再寄给我的。在非得告诉你不可的话中未曾提到的,我会再另外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