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中国历史学进展而言,“革命叙事”在1949年后很长一段时间并不构成问题,但是到了改革开放时期,由于重评近代中国历史上的洋务运动及资产阶级,“革命叙事”渐有式微之势。至“告别革命”说出,①“革命叙事”绝地反击,夺回了部分话语权。不过,这场争论至今并没有结束。 一、革命叙事之发生 “革命”有广狭之分。广义上的革命,指事物发生根本性变革,是质的飞跃;狭义的革命,主要指社会的、政治的革命。在古代中国,“革命”似乎并不是一个“好词”。《周易》所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总觉得有强辩意思在。 “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但汤武式的行动在古代中国并不被认同,更不会获得支持。汉景帝时,齐人辕固生以治《诗》为博士,与黄生争论于上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固曰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杀而何?”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位,非邪?”于是上曰:“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②讨论革命不涉“本朝”时,还是一个可以谈论的话题,一旦置换为“本朝”,就是一个极端敏感问题,关涉正当性,于是汉景帝果断取消了这个讨论。 汉景帝是对的。汤武革命,刘邦革命也都是对的,但汉王朝政治统治已成事实,继续强调革命正当性、合法性,总觉得不是滋味,因而此后两千年,历代王朝尽管许多依然是汤武、刘邦式的夺取政权,但历代统治者都不会认同革命,认同造反,但凡在自己统治的王朝发生类似事件,无不以“寇”、“匪”之类名词妖魔之。 直至孙中山出,“革命”渐成为一个具有正面意义的新词。这是孙中山的伟大贡献,也是后来国民党史观建构的基础。③由此检视国民党主导编写的近代史,革命,包括洪秀全的太平天国,都与正统史学渐行渐远④,清政府、满洲贵族承担了中国落后的原罪,孙中山、革命党成为救世主,晚清叙事逐渐脱离正统史观、王朝史观,叙述主线不再以统治者活动为主,革命者、造反者成为新历史叙事中的主角。⑤ 站在“汤武革命”立场上,孙中山控诉满州异族政权对汉人三百年压迫,以为“不完全打倒目前极其腐败的统治而建立一个贤良政府,由道地的中国人(一开始用欧洲人做顾问并在几年内取得欧洲人行政上的援助)来建立起纯洁的政治,那么,实现任何改进就完全不可能的。”⑥“革命”成为中国发展的唯一选项,这是“革命叙事”得以发生的历史背景。 二、“革命叙事”之主旨 “革命叙事”与20世纪全球范围民族主义运动相吻合,因而迅即获得知识界认同,并将朦胧中的“革命叙事”体系化,填充丰富内容,至民族主义革命高潮,一个全新的近代中国历史叙事大致成型:“由1840年英人以炮火击破中国的门户,强行输入毒害中国人民的鸦片,中经英法联军之役、中法之役、中日之役、庚子联军之役、日俄之战、日德之战,一直到1925年‘五卅运动’以来,帝国主义者在上海、沙面、汉口、九江等处,对于中国民众的屠杀,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压迫中国民族史。”⑦ 这是李大钊1926年的描述。他认为,这一条浩浩荡荡的民族革命运动史的洪流,时而显现,时而潜伏,时而迂回旋绕,蓄势不前,时而急转直下,一泻千里。它的趋势是非流注于胜利的归宿而不止。简明地说,中国民族革命运动史,只在压迫中国民众的帝国主义完全消灭的时候,才有光荣的胜利的终结。 李大钊并不是专业历史研究者,他的看法只是一种天才般的猜测。近代中国的主题,就是怎样接纳不期而遇的“西方”,进而就是中国能否向西方学习,步入全球一致的发展轨道。回望十九世纪全球史,整个东方实际上都面临着相似的问题。作为先发的西方国家,他们来到东方固然不是传教士自诩的那样拯救人类,传播福音,资本的输出、市场的开拓,是那个时代的主题。因而如果将这些活动一概归为帝国主义,李大钊的朋友胡适就很不赞成。⑧胡适指出,“我们的真正敌人是贫穷,是疾病,是愚昧,是贪污,是扰乱。这五大恶魔是我们革命的真正对象,而他们都不是用暴力的革命所能打倒的。打倒这五大敌人的真革命只有一条路,就是认清了我们的敌人,认清了我们的问题,集合全国的人才智力,充分采用世界的科学知识与方法,一步一步的做自觉的改革,在自觉的指导之下一点一滴的收不断的改革之全功。”⑨胡适竭力反对革命的路,反对革命史观、“革命叙事”,主张以渐进的改良推动中国转型。 渐进改良或许也是一条可以选择的路,这是严复、康有为、章太炎以来知识人最期待的路。但20世纪急剧变化的政治形势无法让中国循序渐进。期待往往落空,期待改良,却引来了革命,革命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的主旋律。这是历史事实。 接续李大钊思考近代中国历史叙事的有华岗。华岗也是马克思主义者,同时兼具知识人情怀。1931年,华岗出版《中国大革命史》,1941年出版《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1949年出版了《太平天国革命战争史》。华岗系列作品是运用马克思主义建构近代中国“革命叙事”的典范之作。它回溯了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所走过的道路,一方面强调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另一方面承认帝国主义的进入刺激了中国资本主义发展,既为中国造就了一个全新的民族资产阶级,也为中国革命准备了无产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