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黑孩”到“炮孩子” 莫言的成名作是发表于1985年的《透明的红萝卜》。主人公“黑孩”沉默、倔强、孤僻,举止怪异,在小说中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但他的感觉又异常敏锐,心思又极为细密,善于幻想,且具有超常的忍受痛苦的能力。也许是有过类似的童年经历,或者是对类似的经历有过感同身受的深入思考、仔细体会,莫言对自己塑造的“黑孩”这一形象极为认可。1999年10月在日本京都大学的演讲中,莫言曾明确表示,若硬要从其作品中抽出一个类似于他本人的人物,那就是“黑孩”。“黑孩”“虽然具有说话的能力但他很少说话,他感到说话对他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然而“他具有幻想的能力,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奇异而美丽的事物;他能够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譬如他能听到头发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他能嗅到别人嗅不到的气味……正因为他具有了这些非同寻常之处,所以他感受到的世界就是在常人看来显得既奇特又新鲜的世界。所以他就用自己的眼睛开拓了人类的视野,所以他用自己的体验丰富了人类的体验,所以他既是我又超出了我,他既是人又超越了人”①(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然而事过境迁,到了2003年,莫言在其长篇小说《四十一炮》中又塑造了一个与沉默寡言的“黑孩”相去径庭的少年形象——“炮孩子”罗小通。他像“是一个说书人”,“具有极强的语言能力和难以抑制的诉说欲望,他的诉说充满了随机创造和夸张”②。而莫言就曾在故乡的集市上和农家的热炕头上听过职业说书人和业余讲古者的讲述,自己也“幻想着成为一个说书人”。他把说书人当成“祖师爷”,小说创作中“继承着的是说书人的传统”③。莫言在农村生活时期也确实是一个有着强烈表达欲望的人,“一到了人前,肚子里的话就像一窝老鼠似的奔突而出”,并为此而受到母亲的呵责,也因此而取“莫言”为笔名以自戒④。从这点来看,莫言的性情似乎更接近口若悬河的“炮孩子”罗小通而不是默不作声的“黑孩”。他在《四十一炮》后记中也坦承:“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罗小通就是我。”⑤ 从“黑孩”到“炮孩子”,莫言都明确表示了自我的身份认同,可一个寡言少语,一个述说滔滔,两个矛盾的个体如何能够“合体”于莫言之一身呢?我们当然不能将莫言的夫子自道简单地予以对号入座,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毕竟不是现实中人。莫言的身份认同或许只是兴到之言、应景之谈,不必当真,也或许在某一特定时期、某个特定环境中,“黑孩”或“炮孩子”的特质在莫言身上比较明显地体现出来。但从研究者的视角来看,“黑孩”和“炮孩子”身上所具有的特质恰好是莫言认识世界和表述世界的两种方式:在“黑孩”漠然无所用心的表象下时有鹰眼般犀利的目光,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纤毫毕现;而“炮孩子”则“用语言的浊流冲决了儿童和成人之间的堤坝”⑥,道尽人情世态,在汩汩滔滔的诉说中时露鹰隼之利爪,浮华世相之本质,一攫而得。 童年经验在很大程度上是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时赖以寄托情感和选取素材的源头活水。《透明的红萝卜》就是借助“黑孩”这一形象写出了作者“童年记忆中的对自然界的感知方式”,表达了作者“对社会、人生的看法”⑦。小说将现实的与非现实的、经验的与非经验的因素杂糅在一起,通过“黑孩”的视觉与幻觉呈现出来,充满了想象成分和魔幻色彩,显示出一种朦胧迷幻的艺术形态。一般而言,作家的童年经验都包括客观和主观两个层面,“完整的童年经验并不仅仅是指原本的童年生活的记录,它还包括活动主体对自身童年生活经历的心理感受和印象,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⑧。而作家的童年经验大致又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丰富性经验,一种是缺失性经验。所谓丰富性经验,即他的童年生活很幸福,物质、精神两方面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生活充实而绚丽多彩。所谓缺失性经验,即他的童年生活很不幸,或是物质匮乏,或是精神遭受摧残、压抑,生活极端抑郁、沉重”⑨。莫言之所以塑造并钟情于“黑孩”这一小说形象,就是源于其来自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缺失性童年经验。“文革”开始后,莫言因家庭出身有问题,并因“造反”得罪了管事的老师而被迫辍学。“当别的孩子在学校朗朗读书的时候”,他却成了高密东北乡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个孤独的放牛娃,“跟牛羊一块窃窃私语”。最终,他这个“喜欢说话,又具有极强摹仿力、记忆力很好的一个孩子”,养成了“孤僻、内向、怕见人、在人的面前不善于表现自己、遇事萎缩往后退的一种怯懦性格”⑩。这种因社会原因造成的痛苦、压抑的童年经验,一直如梦魇一样挥之不去,它既是莫言的精神痼疾,也成了滋润其文学创作的不竭源泉。莫言1984年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后,一直苦于找不到写作素材,但“到了写《透明的红萝卜》的阶段”,“一想到过去,想到了童年,就想到了故乡的生活,感觉好像一条河流的闸门被打开,活水源源不断而来”(11)。可以说,《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第一部以儿童视角进行观察与叙事的小说,此后的《枯河》《铁孩》也是沿用了这一叙事视角。但仔细分析,我们又发现,这类小说与莫言的《牛》《飞鸟》《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等儿童视角是浮现在文本表面的作品相比,其儿童视角的叙事特征并不那么纯粹。因为“一般意义上的儿童视角指的是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定的儿童的叙事角度”(12)。而在《透明的红萝卜》这类小说文本中,作家虽然设定了一个儿童视角,但他并非冷眼旁观,而是以自身的童年经验对其中的儿童形象的心理、感觉、行动进行干预,力图使其符合自身曾经的童年记忆与想象。这或许就是莫言以儿童视角所作叙事类小说的一大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