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查询中国知网的信息,我对历年间关于莫言研究的论文数据做过一个统计。在2012年莫言获诺奖之前,莫言研究的论文,已经厕身于中国当代作家研究的第一梯队,和王安忆、贾平凹、余华等并列前茅;在2012年10月之后,莫言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受关注度,和研究论文,都呈现出爆炸状态,数量剧增,关于莫言研究的专著和论文集汇编,也有几十部之多。几乎可以说,在莫言这棵大树上,每一个叶片,都爬满了热情的研究者,何况还有大量的硕士博士,以及本科生的学术论文,是以莫言研究为选题呢! 那么,莫言研究,还有没有新的生长点,如何开拓莫言研究新的学术空间呢? 回答是毫无疑义的,通过下面的实证例举,便可见出,莫言研究仍然可以大有作为。 文本解读之一:拔萝卜与乡村少年成长记 首先,就是关于莫言的文本解读,现在做得还很不到位。我们现在做学问有个通病,就是对于当代作家,尤其是有影响力的著名作家,往往都是顺着作家的自我表述,去寻找文章的论点,去架构自己的叙述,这当然是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便利之处。我们和作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能够看到他们的身影,听到他们的声音,甚至可以当面向他们提出有关问题。而且,在一个传媒业高度发达的时代,作家的访谈和创作自述,许多时候传播得更为迅速,比他们的作品还要普及,还要贴近大众。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是作家与社会,与媒体,与读者,积极进行互动所致。作家们不但逐渐地适应了这样的时代,练就了一套应对大众传媒的功夫,还在积极地进行自我塑造,自我阐释,自我定位,对于自己的作品,也有从写作原型到写作动机以及艺术特色的生动说明。与此同时,这也给懒惰的不求上进的批评家,造成严重的依赖性,变得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文本辨析能力,失去了主动思考和发现问题的思维习惯,只会听着作家说,顺着作家讲,而遮蔽了文本细读当中的许多重要环节。 比如说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阐述。我曾经注意到,有论者提出,作品里边的小黑孩儿,那个沉默的精灵,对于菊子姑娘,一位对他施以关爱,给他以人间温情的年轻女性,有一种少年的眷恋,她是小黑孩儿的性意识懵懂中的恋慕对象。但是,我的思考习惯是孤证存疑,如果没有更多确凿的旁证,这一论点未必能够成立。 到哪里去求证呢?莫言的短篇小说《爱情故事》,就是一个明显的证据。《爱情故事》和《透明的红萝卜》,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就是小男孩儿和大姑娘的故事,而且作品中都有一个老头,作为在场者和参与者,乃至有意无意的教唆者。《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小黑孩儿,一出场是10岁左右,虽然年龄小,身体弱,不起眼,但是和他同一个村子的小石匠,见证了他的成长,说这个孩子有灵性,懂事儿。小黑孩儿在得知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相好起来,他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心态。在《爱情故事》里,这个孩子长大了。《爱情故事》篇幅简短,时间跨度却较《透明的红萝卜》长得多。这是很容易被读者所忽略的一篇作品,却让我们看到了小黑孩儿的成长。作品中的农家少年小弟在8、9岁的时候,就看到城里来的女知青何丽萍的“九点梅花枪”的精彩表演,看到一身红色紧身服烘托之下何丽萍的丰满胸脯和勃勃英姿——这一情景,和《透明的红萝卜》中小黑孩儿初遇菊子姑娘相重合。时光迅即流逝,15岁的小弟,和郭三老汉及何丽萍一起劳动。25岁的何丽萍非常孤寂,因为家庭出身问题遭受歧视,被遗落在乡村而无法返城。小弟年龄长大了,性意识也变得更加明显,作品几次写到小弟被池塘里鹅和鸭的交配所吸引,被郭三老汉的教唆性的话所触动,对何丽萍动起了心事。甚至,连小黑孩儿拔萝卜的细节,也出现在《爱情故事》里。只不过,在《透明的红萝卜》中,小黑孩儿拔光了满地的萝卜,是为了痴迷于那个奇幻景象,力求重现那个在摇曳不已的炉火映照之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的红萝卜的神奇,并且由此被生产队队长捉住,剥去他全身的新衣服(是谁送给他的新衣服?),遭受严酷羞辱。在《爱情故事》里,小弟拔萝卜,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送给何丽萍以表心意: 有一天中午,小弟去生产队的菜地里偷了一个红萝卜,放到水里洗净,藏在草里,等何丽萍来。 何丽萍来了,郭三老汉还没有来。小弟便把红萝卜送给何丽萍吃。 何丽萍接过萝卜,直着眼看了一下小弟。 小弟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他头发乱糟糟的,沾着草,衣服破烂。 何丽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萝卜吃?” 小弟说:“我看着你好!” 何丽萍叹了一口气,用手摸着萝卜又红又光滑的皮,说:“可你还是个孩子呀……” 何丽萍摸了摸小弟的头,提着红萝卜走了……① 《爱情故事》的结局也很奇特,何丽萍为小弟生了一对双胞胎。故事没有接着讲下去,至此戛然而止。从社会生活的常识来讲,女知青在乡村未婚生孩子的故事,当然不会有什么喜剧性的结局,不过,莫言用意不在此处,他更注重的,是探索从黑孩儿到小弟这样的乡村少年的成长记忆。 由此我们可以联想到现实之中,少年莫言因为拔过生产队的几个萝卜(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淘气嘴馋),被村干部抓住,先是被迫站在村口示众受罚,向毛主席请罪,回家后又遭受愤怒的父亲暴打痛殴的悲惨经历。此事让他刻骨铭心,因此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拔萝卜的动因,为自己辩白:在《透明的红萝卜》中,小黑孩儿拔萝卜是为了追求奇幻之美,在《爱情故事》里,小弟拔萝卜是为了对何丽萍的朦胧之爱。进一步推测,莫言在讲述《透明的红萝卜》的写作缘起时,描述他的一个梦境,一片红萝卜地里,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拿着一把鱼叉,叉着一只红萝卜在阳光里走去,还有一个老头弯着腰在地里劳动。在相关的研究中,人们只是注意到穿红衣服的姑娘(菊子姑娘穿的是带方格的红上衣,小石匠在外衣下面穿一件红色运动衣,国家少年武术队出身的何丽萍在表演“九点梅花枪”时也穿着一身红色的紧身运动装),却忽略了这个老头的在场。在少年、姑娘和老头的三角中,其实是隐含着弗洛伊德所说的欲望和压抑、自我和社会、儿子与父亲的关系的,表现出小男孩在成长中遭遇的欲望的困扰。《透明的红萝卜》中的老铁匠,就是一个立法者,是查理斯马式的人物:他在铁匠手艺的传承中,全力维护自己的权威,掌握着最为重要的技术环节,淬火水温的秘诀,所以可以掌控小铁匠;小黑孩儿来到桥洞参加打铁,在受到小铁匠的歧视和排斥时,他屡屡出面维护小黑孩儿的权利,还带一件旧衣服给他御寒;小石匠与小铁匠第一次产生冲突,将要发生斗殴,是他顶了一下小石匠的身体,制止了即将爆发的流血事件。同时,他又是小石匠和菊子姑娘恋情的见证人和支持者,他唱的那几句戏文,“恋着你刀马娴熟通晓诗书少年英武,跟着你闯荡江湖风餐露宿吃尽了世上千般苦”,暗合着小石匠和菊子的情感萌动,既鼓励也警示他们爱情的前途未卜。因为他这样的“父亲”权威的在场,铁匠炉旁边的生活秩序虽然屡有波动,但大局平稳。而在他遭遇小铁匠的背叛、推翻他的王者地位黯然离场之后,这里的一切全都乱了套,险象环生,菊子和小黑孩儿都遭了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