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那个文化急剧转型的时代,张炜曾经因大力张扬“理想”和“道德”而受到关注并引起较大的争议,其创作被一些人命名为“道德理想主义”。从那时到今天,已是20余年了,张炜又有《你在高原》《丑行或浪漫》《刺猬歌》等多部新作问世,持续其在社会上的影响力。那么,张炜近期①的小说创作是否发生了变化,又有没有什么是他一直坚持的?结合历史来看今天,能够更清晰地把握作家的心路历程,更准确地认识其创作上的得与失,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时代文学的整体面貌。 从作家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上说,有趋时和退却的不同态度。趋时者多认同、切近甚至趋附现实,退却者则多拒绝、疏离和否定现实。在多年前对张炜的评论文章中,我认为他的创作方向具有向后,“退却”的特点②。审视张炜近期创作,这一特点依然存在,甚至较之从前,其退却的姿态更明确也更清晰。具体说,这种姿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创作题材上与现实的疏离。创作题材是与现实关系最直观的表现。从早期创作看,张炜是一个与现实关联比较密切的作家,以《声音》《一潭清水》和“秋天系列”等为代表的作品直面乡村现实改革,表达了或赞同或忧虑的态度。不过,从1992年的《九月寓言》开始,张炜的创作比较明显地朝着疏离现实的方向发展。作品中名为
鲅的小渔村虽有具体的现实背景,但象征和超现实色彩已相当浓厚,作品以“寓言”来命名正体现了这一点。 张炜近期创作中这一特点更为突出。就总体精神而言,正如张炜所声称的:“‘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回忆。它大致在写‘过去时’,记下了一些往昔事情”,“这等于是把丢失的时间再找回来”③,他近期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具有个人心灵史诗的意味。从人物主体出发的往昔生活追忆和思辨,以及对遥远历史和民何传说的记叙,构成其作品的基本内容。所以,虽然张炜这期间多达数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也书写到了繁杂的现实生活面,从底层的农村土地征占、金矿工人劳作,到中产阶层教授学者的追名逐利,以及高级官员和资本家的腐朽贪婪,都有不同程度的涉及,但是,作品对这些生活的表现基本上是浅尝辄止,既没有完整曲折的生活故事,也没有细致质朴的细节再现,它们只是杂糅于传奇、浪漫和想象之中,承担着主人公生活背景和故事转换的功能,完全处于边缘和陪衬的位置。与其说这些作品的中心是在展示现实,不如说它主要是在借以表达主人公的思想和感受。并且,张炜近期创作中还有不少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作品。如果说《鹿眼》和《蘑菇七种》等还属于现实边缘书写的话,那么,张炜新近问世的《半岛哈里哈气》《小爱物》和《海边妖怪小传》等作品,已经属于纯粹的童话故事,故事地是虚构的半岛或森林魅惑,主人公都是儿童或动物,与现实社会之间已没有直接关涉。 其二,创作态度上对现实的否定和拒绝。张炜曾多次在散文中表达对当前中国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现实的不满④,并坦言:“我对整个越来越吵闹的成人世界是反应强烈的。我当然不喜欢、不习惯,本能地要躲避和反抗”,“我对付它的方法就是不断地靠想像返回自己的过去,进入我的那片莽影”⑤。张炜近期创作的主旨也是这样。作品展现的现实世界都呈现负面的基本色调,无论是上层的官僚和资产者集团,还是知识分子群体和一般平常百姓,都由欲望、权力所主宰,是丑恶对美善的伤害,是喧嚣对宁静的毁灭。对如此现实,作品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批判和拒绝。这主要通过作品诸多主人公的生存状态来展现。这些主人公都是生活中的严重失意者,更对现实持着强烈不满的批判态度,现实困厄与心灵拒绝之间的尖锐对立,构成这些人物的基本生存特征。张炜这些作品的叙述方式都具有强烈的叙述主体色彩,也就是说,作品的叙述立场与主人公之间有着高度认同,对现实的否定既是人物的立场,也是作者的立场。 否定现实还有一种方式是寻找和构造另一个世界,张炜就是如此。如他很认同的持有“生活在别处”姿态的米兰·昆德拉一样,张炜也着意在作品中营造了一个“别处”的世界。其于20世纪90年代初创作的《柏慧》主人公开了选择“葡萄园”逃离现实、遗世而居的先河。此后,张炜的很多作品都沿袭了葡萄园这个意象(后来又发展为“荒野”、“野地”等),建构起在现实之外的另一世界——对于张炜来说,“葡萄园”世界并不是简单地指向乡村,特别是并非现实的乡村世界,它更是一个心灵的所在地,一个理想和精神的处所。它蕴含的是自然宁静的精神和美善的道德品格,既对比于现实,也蕴含强烈的拒绝和防卫姿态——其作品中的每一个主人公,都怀有逃避现实、奔赴荒野自然的强烈渴望,离开充满欲望和失落的城市,到宽阔自由的大自然中去游荡和陶醉,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大快乐和最高梦想。正如张炜将代表作《你在高原》的副题名为“一个地质工作者的手记”,主人公宁珂几乎始终处在城市现实与野地游荡的徘徊之中;《外省书》中的史珂从京城逃到偏僻海滨城市,最后落脚于荒凉废弃的旧屋子,不断地从现实退避成为他生活方式的基本缩影;《刺猬歌》中的廖麦也最终离开城市,渴望到乡村农场中去过贴近自然的生活;《丑行或浪漫》更以在城市中深陷无奈和孤独的铜娃,对比于充溢着乡村自由和旺盛生命力的刘蜜蜡。铜娃对刘蜜蜡的强烈渴望和依恋,正源于由于在现实中极度匮乏产生的强烈梦想。 其三,艺术上的非现实化特征。张炜的创作历史达30多年,其艺术特征的总体倾向是从写实向抒情和思辨的发展。特别是近期作品,抒情、思辨和象征成为其作品最主要的艺术表现方式。以《你在高原》为例,如张炜自己所说:“它们无论有多么完整,有多少头尾相衔的故事,在我漫长的心史之章里,也仍旧像断断续续的自语或日记,恍惚,内向,琐屑,芜杂……”⑥作品虽然叙述了多个故事,但它们几乎都是零散和片断的,只有宁珂的情感和思辨在贯穿和主导。换句话说,整部作品就像一首循环往复的抒情曲和哲理诗,宁珂不断变化的行踪是轨迹,而其情感的抒发和思绪的流动则构成作品的基本结构和中心。对此,一些评论家表示了批评,但其实,张炜创作所追寻的目标本就不是写实,也不在人物,而是诗意。近年来,张炜多次表达对诗歌和童心的大力推崇:“纯文学作家应该更具备童心和诗心。我一直认为,童心和诗心才是文学的核心”⑦;“诗无论从哪一个方向来说,都是相当的敏感和深邃的、极独特的一次抵达和综合,当然包含了最大的喜悦,所谓的凄美、壮美和悲剧美,甚至还有其他,全都包含其中。它是整个的综合,最敏感、最深邃、最个人性和最具有敏悟力的独特的呈现,诗是这些东西”⑧。为此,张炜近年创作了比小说作品数量更为庞大的散文和诗歌作品。我们都知道,在所有文学形式中,虚构的小说对应着更广泛的现实,而以真实为前提的散文更偏向个人世界,诗歌更是典型的内倾型文体,与现实世界相隔最远。显然,张炜的文体选择与他创作题材和艺术特征上的变化一样,蕴含的都是对现实的疏离和拒绝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