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是一位当代中国作家,不过,当我们称他为一位“当代”-“中国”-“作家”的时候,实际上,在张承志这里,加在他名字前面的每一个限定词都需重新考虑,需要不同的知识和思想视野来打开其内容。张承志是这样一位特异的作家,他对人们习焉不察的上述这些概念的通常意义都提出了重要的挑战。 一 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张承志难题” 先说“当代”。“当代”当然不是一种简单的时间表述,从文学批评的意义上讲,“当代”首先是指那些仍然在展开的、尚没有被充分历史化的经验,它具有相当的紧张感和不确定性。按张旭东的说法,“最高意义上的当代,必然是现代性的最激烈、最充分、最政治化的形态;而最高意义上的当代文学,必然是文学本身最政治化、最具有矛盾性的状态,这种状态不仅仅界定当代文学,它事实上在一个特定的意义上界定着文学性本身”①。按此理解,作为文学上的“当代”,首先体现的是与当代经验、当代议题的关系,是在什么样的程度和位置上内在于当代的经验,同时又与这些经验性的“当代”构成某种对话,展开当代的议题。循此逻辑,我们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张承志这位“当代”作家身上,体现了怎样的“当代性”? 张承志在刚出道时就对自己提出要“为人民写作”的要求,并将其视为“信念的观点”②,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是在“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激荡的20世纪70年代末,张承志此时也有以文学创作介入思想解放运动的自觉。但他为什么会提出这一看来似乎与已略过时的“革命时代”的话语联系颇为密切的说法呢?他的这一看似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的说法有什么新的意涵?之后以《黑骏马》和《北方的河》为代表的小说创作,与当时或之后的“知青文学”“寻根文学”构成什么样的关系?换句话说,作为80年代成就卓著的作家,他的创作,如何“既内在于80年代,又超越于80年代”?在接下来的八九十年代转型中,张承志被塑造成了“文化抵抗的英雄”,他与同时期的“人文精神”讨论、同时期展开的全社会性的商品化进程构成了怎样的关系? 张承志的学术背景是北方民族史,他的很多写作与历史叙述有关,但他的写作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术性写作,是用文学的方式来表达学术性的问题,他主动放弃学术性的写作,却又常常处于学术的问题中,主要是因为这些问题与当代的关系。这一文学的选择,恰似专注于杂文写作的“后期鲁迅”,用“匕首和投枪”式的杂文介入当代的思想和文化论争。换一种说法,我们也可以说,张承志叙述历史的目的是如何在历史中行动。 张承志在80年代中期以后开始在写作中强调他的伊斯兰信仰,并将信仰作为他写作的最重要动力。在美国主导的全球化进一步加剧的90年代,在全球“反恐时代”的新世纪,张承志的伊斯兰姿态越来越激烈,他将中国伊斯兰哲合忍耶教派反抗清廷的历史在汉语的表述中呈现出来,他赞颂巴勒斯坦的投石少年,介入中国穆斯林的具体活动,并且将修改再版《心灵史》募得的款项捐给了巴勒斯坦难民营。在当代中国的文学和思想的版图中,张承志的这些选择和“姿态”又意味着什么? 再说“作家”。在“现代”的标准下,当谈到作家,我们会有一些既有的标准,比如说想象力、虚构故事的能力、文人的情趣、运用语言的特殊能力等等,但张承志似乎与我们已有的有关“作家”的标准颇为不同。他自己也承认:“对于以故事为叙述原则的小说,我并不具备什么才能。”③张承志是当代中国非常特殊的“作家”,像他这样的“作家”在当代中国凤毛麟角。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脉络下,要理解张承志作为一位“作家”身份的特殊性,至少要对下述三个问题做出适当的解释: (一)抒情作为一种写作推进的动力在张承志这里构成了怎样特殊的意义?张承志在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后写的创作谈中,就提出今后要“发扬抒情的写法,把散文的风格融化在短篇小说里”④。之后在将《金牧场》改成《金草地》的时候,他也有意识地保留和强化与抒情有关的部分。抒情作为一种写作的重要动力,在张承志这儿有特殊的意义,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抒情传统中,张承志构成了怎样一种特殊的存在? (二)在90年代初完成《心灵史》的创作后,张承志即停止了虚构性的写作,转向随笔和散文的创作,这是一种高度“介入性”的创作,就像晚期转向杂文写作的鲁迅,选择“横站”的姿态,以“文化游击战”的战术,介入当下的现实。 (三)如果说作为“作家”的张承志的写作是一种文学性的写作,那么,如何理解张承志写作中密度很高的思想和学术的含量?张承志90年代以后的很多随笔和散文创作,是对思想和学术问题的回应。他说,“我摸索着用文学的形式,去完成学者的题目。”“与一般作家不同,我的文学创作几乎一路都与专业探究并行;给予过我扶助和教益的知识分子,也多是学者而非文学家。”⑤张承志涉及的专业有考古、边疆史、宗教、人文地理等,视野极广,且所涉话题大多极具争议性。 以上诸种,都对在当代中国的知识和思想结构下如何理解和评价作为当代中国作家的张承志提出了挑战。我把这称为当代文学批评中的“张承志难题”。而当代文学批评中的“张承志难题”又在在体现了中国当代文学和知识界知识与视野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