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227(2016)03-0014-08 DOI:10.16601/j.cnki.issn1002-5227.2016.03.003 钟鸣说过,诗人张枣发明了只对一首诗有效的私人语汇。而敬文东则认为:“钟鸣自己却正好相反:他发明了一套对自己整个书写都有效的语汇。”[1]243在《涂鸦手记》中,解释“地理学”(Geographic)这个词时,钟鸣说它源于希腊文的两个字:ge和grapho,字义是“地球”和“我写”。他诗意地称之为“关于地球的涂鸦和描述”,这也是作者写作本书的野心和梦想。在《中国杂技:硬椅子》的后记中,钟鸣写道:“在我看来,真正的才华不在于一得一失,也不在于此时此地,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终其一生的耐性才是其秘密武器。”[2]8-9他一再强调卡夫卡的说法:缺乏耐性是我们无法回到天堂的真正原因。耐性在钟鸣身上,也许是一个秘密,并非意味着别人不知晓,而是很难做到。某种程度上讲,耐性缓解了速度与反应的灵敏度。写作,在他那里获得了一种自己的速度与成长。他的才华不属于机智型的,或者说性格决定了这一切。有耐性等待某种东西自然地在头脑中成长、思考与接受,就少了即兴与趋附;有耐性等待那些迟迟不发芽的东西在冻土中酝酿,就少了浮躁:“我们将忘记南方那挥霍的习性,而记住北方冻结在土里的鸟食。”[3]253南方性,近乎浪费与颓废的美学,灼灼生华,自燃般地消耗,却缺少抵御的能力,很难持久。在1980年代,四川众多诗人和他们的诗作即如是。寒冷的北方赋予诗歌与诗人另一个向度,那种持久性,能够耐得住漫长冬季的荒芜与枯燥。 钟鸣曾说:“在别人写抒情诗的时候,我延续过去的爱好跑去写叙事诗了;在别人写‘史诗’时,我却热衷于短诗或相反;而在许多人大获成功接近自封的‘大师’,或以过来人自居的时候,我却开始对诗歌保持距离,采取陌生化的方式写上了随笔;等别人开始成年人的文学路线——青春期诗歌,中年小说时,我又像小学生亲切地回到了诗歌的门槛上——其中有下意识的成分,但绝不是存心作对,而是性格所使然,命运所使然。”[2]16当人们专注于自己所思考的问题时,就悄然与世界产生了疏离感。甚至,也和自己,和那个即兴的、冲动的、热衷新鲜与好玩事物的自己产生了距离:“蜗牛觉得自己的鼻子很短,/但它却探得书中的路程,/终将获得结局。在圆桌上/它抛弃了胜利,尤其是/那种轻而易得的胜局。”(《蜗牛慢行纪》)无论是诗歌还是随笔,在钟鸣那里,都因为他的耐性,他思考的反复与深入,逐渐蔓延为一个相互勾连的整体,获得了深度与辐射度。在他身上,又呈现着南方的精致性、趣味性与神秘性。他个人化的语言中,身体是在场的;并且语言标识的,却不仅仅是这种单纯的在场——还有它的延伸、恍惚与错位。钟鸣的书写,下意识地包含了自己的对立面,不是玩弄修辞的对立面,而是他在身体持久的感受与思考中,不得不遇到的尴尬与矛盾。在他的这里,对立是不确切的,有着语言和道德难以去定义的暧昧性。《旁观者》一书中,他反复用“恍惚”一词。恍惚在他那里是无意识的,他无法控制笔下的滞涩、停顿与飘忽,这是他的作品难以被理解的原因。然而钟鸣本人又能洞察到这种恍惚,他思考它,甚至迷恋它,却不放任它。 钟鸣的整个书写,都是清晰而理性的,却有一种难以定义的轻盈性与模糊性。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徘徊,这个深度思考者与语言的唯美主义者,已经为自己划定了界限:一方面是可以超越的自己,另一方面是永远不能打破的界限。卡尔维诺谈到文学的繁复性,他说:“我们是什么?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又是什么?是经历、信息、知识和幻想的一种组合。每一个人都是一本百科辞典,一个图书馆,一份物品清单,一本包括了各种风格的集锦。在他的一生中这一切都在不停地相互混合,再按各种可能的方式重新组合。……但愿有部作品能在作者以外产生,让作者能够超出自我的局限,不是为了进入其他人的自我,而是为了让不会讲话的东西讲话,例如栖在屋檐下的鸟儿,春天的树木或秋天的树木,石头,水泥,塑料……”[4]钟鸣也有这个梦想,用他繁复的笔触,唤出事物身上比人更持久的品质,它超越于时代的变幻与人性的阴晴不定。甚至,他走得更彻底,从器物入手,研究三星堆和上古文化,重建金石学上的研究。身体召唤人们去写作,写作朝向的尽善尽美,又呼吁出了一个为世界而行动的身体,日臻成熟与健全的身体则再度召唤写作……在钟鸣这儿,循环进入了良性的状态。不尽完美的现实让人们朝向梦想中的词,词语却让人们重新发现事物身上可贵的品质。于是,不满足于词的人开始触摸与了解物,用语言为他人与子孙后代记录重新发现的物,记忆延续、诗意与物性延续,人们于其间锤炼而成的品质也延续了下去…… 我只能这样。盖子里 是一个多么慷慨的世界, 把各种刺耳的声音容纳, 即使是一块粗糙的石头, 我划破的也是自己的喉咙, 我用水浓缩了的酸性掌纹, 惊扰的是我自己的灵魂, 它粗糙得实在不成样子, 那是个什么样的岁月哟! (钟鸣《我只能这样》) 在钟鸣身上,有一种聚敛性,对外在于自己的和自身的一切。他在自己身上过滤它们的伤害性,即使他忍不住发出感慨:那是个什么样的岁月哟!但这位深度思考者显然不愿意让自己陷入盲目的牢骚中。齐泽克谈“内在违越”,他说:“权力一直是,也已经是自己的违越,如果权力要发挥效力,它就必须依赖某种卑劣补充。”[5]33意识形态本身包含它的对立面。钟鸣说“虚假意识形态的人格化”[6]666,实际上就是人们画地为牢,陷入边缘者的自我框定中,自以为站在了对立面。他们批判与违背某种意识形态,却盲目地陷入了“违越”式的补充地位。诗人一旦意识到这点,就会让那盲目的、冲动的、自以为是的仇恨和牢骚被调节与转化:“我决不在城市里疯跑,/也决不和任何人交换,/我伤害着自己的灰尘。”(钟鸣《我只能这样》)他与他不满的一切保持距离,认清它们,却不会去“咬人”。诗人说:“灵魂只能按照自己的性质/分配给未来碳化的界线。”钟鸣追溯了时间中的碳化物,他用的更多的一个词是“氧化”:“而秘密则意味着美丽和氧化,秘密仅仅因为美丽。现在人们一般不说氧化,而说牺牲。”[3]33他想在自己的写作中记录氧化物与氧化作用,那些过去时代的隐秘与美丽:“在咽气断壳的氧化物中,我看清了/它华丽的隐身术。”(钟鸣《凤兮》)诗人的写作,也有意识地将自己列入了这个氧化过程中,即给所有的后来者梳理出一条隐秘的脉络。母语的美与疾在他这里,褪去了大而不当的华丽和骇人听闻的怪诞。诗人聚敛它们,用耐性等待时间的沉积、筛选与挥发,开出那朵奇异的玫瑰。博尔赫斯讲过一个故事,炼金术士的玫瑰:好奇的、满怀热情的人终于等不住了,失望了,嗤之了,离开了……炼金术士对着已成灰烬的玫瑰吹了一口气,它重新绽放于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