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诗标点弃留之争 现代标点符号融入文本之中,不仅是语法和文法的一部分,还承担部分修辞功能,改变了文本面貌,对于现代诗歌节奏来说,标点符号起到的作用也不可小觑。 尽管标点符号作为一种语言事实,参与到现代文学的构建之中,但文学界于标点符号的态度却不统一,这种争议既发生在新旧文人之间,也存在于新文学同仁之中。标点符号从启用之初就遭受守旧派文人的攻击、轻视乃至鄙视,对于过渡时期的文人来说,他们对古文那套文从字顺、文气灌注等传统文法已习以为常,不免质疑新式标点对文气的裁断。并且古文的圈点是游离在源文本之外,新式标点参与本文构筑,这些勾挑之状的符号与传统圈点相比,确实有些“奇怪”,以传统眼光看来,自然不甚美观。例如林琴南在译介外国小说时,宁可用“此语未完”,也不肯使用一个简单明了的省略号。 古文那种不靠标点,而以文气为主的大而化之、神而明之的做法,会带来许多歧义,造成理解困难。而现代人微妙的、个性化的情感心理非得借用标点符号才能表达一二。古人读书以吟诵为主,强调的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不追求阅读效率;而新式标点符号承担了部分语法功能,原来文法中冗长的过渡语、提示语等都可免去,故而在行文上跳跃更大(特别是在叙事文体中),段落篇章一目了然,眉目清晰,视觉上的冗余信息自然就少了,适合现代人“以看为主”的阅读习惯。正如郭沫若所说:“标点之于言文有同等的重要,甚至有时还在其上,言而无标点,在现今等于人而无眉目。”①刘梦苇也说:“国语文最显著地与文言相差异的地方,要算它底应用标点与注重文法了……标点符号对于文气文义上是很重要的。”②经过论战和政府的推行(政府先后在1920、1930、1933、1951、1990、1995年颁布过6个标点符号使用标准),新式标点得以逐步完善和规范。 在各方面努力下,古文施以标点加注和现代散文写作引入标点,已逐渐被文学界接受,但对于诗歌这种特殊文体来说,依然存有不少异议。传统诗歌是不需要标点的,文法和语词上的特点天然承担了句读功能。在中国现代诗歌中,诗行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停顿功用,那么新诗作者对于标点符号的态度如何呢? 有些诗人认为标点对于诗歌节奏有害。如穆木天认为:“我主张句读在诗上废止。句读究竟是人工的东西。对于旋律上句读却有害,句读把诗的律,诗的思想限小了。诗是流动的律的先验的东西,决不容别个东西打搅。把句读废了,诗的朦胧性愈大,而暗示性因越大。”③可以说这是标点之于诗歌节奏有害或有碍的代表性言论之一。穆木天在创作上,除了《苍白的钟声》外,尚有《我愿……》《落花》《心响》等诗篇都是弃用标点以追求朦胧含蓄、幽微远渺之境的典范。 不过从穆木天的理论和创作来看,他使用的概念是“句读”,而非“标点”。严格来说,“句读”是一个来自古典诗学的概念,强调韵律功能,主要指基本节奏单元间的停顿(如五言律诗的二三逗之间的停顿,或者现代诗歌音步间的界限),这种停顿是以区分节奏单元为目的,没有明显的外在停顿标志;而现代诗人使用的“标点”是现代语言学概念,强调语法功能,用来表示停顿、语气以及词语的性质和作用,一般来说在基本节奏单元(音步层面)间不使用标点,语流中明显可感知的切分和停顿才使用标点。从停顿时值上来看,任何一处有“标点”的停顿时值都要比基本节奏单元间的时值要大。标点不仅具有点断功能,还有标举语气、说明意义等功能,远比“句读”复杂。 穆木天所用的“句读”,混合有古典“句读”和现代“标点”义项。从其创作来看,一是取消标点,二是在基本节奏单元间以及原本该用标点的地方都用空格拉开语词间距,间接地承担了“停顿”之功能,这等于是放逐了标点的明示功能,以期获得一种朦胧的、暗示性效果。但他并非全然不用标点,如《苍白的钟声》中,他也使用了延音号“——”。大致说来,放弃标点只能趋向一种风格;采用标点,却可能营造多种风格,故而穆木天也有大量的诗作仍采用了标点。 闻一多则明确反对新诗废弃标点:“不用标点,不敢赞同。诗不能没有节奏。标点的用处,不但界划句读,并且能标明节奏(在中国文字里尤其如此),要标点的理由如此,不要它的理由我却想不出。”④就闻一多自己的创作来看,在把初作收录进《红烛》“雨夜篇”时,约有52%的诗作标点都作了改动,由此可见其对标点的重视程度。 直至当代,“新诗要不要标点”的争论仍在继续。古苍梧、卞之琳、李毅三人曾在《读书》杂志上展开过关于新诗标点的讨论,他们三人分别对同一首诗的几行做了点断。可以说是代表了作者、专业诗人、普通读者对待现代标点符号入诗的态度。试看: 一张脸在微笑不知是你的还是我的一只手 握着一只手不知是你的还是我的一具人体 在雨水中缓缓的溶去不知是你的还是我的 一个声音在说我爱你我爱你 ——古苍梧《雨夜》 一张脸在微笑。 不知是你的还是我的 一只手握着一只手; 不知是你的还是我的一具人体 在雨水中缓缓的溶去; 不知是你的还是我的一个声音 在说“我爱你,我爱你。” ——卞之琳所作的标点 一张脸在微笑, 不知是你的还是我的; 一只手握着一只手, 不知是你的还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