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227(2016)02-0099-09 DOI:10.16601/j.cnki.issn1002-5227.2016.02.017 如将中国新文学的起点追溯到清末民初,那么它也只有百余年的历史,这在有着数千年历史的中国文学中不过是短暂的一瞬。然而,作为中国新文学的研究队伍却相当庞大,其研究成果也可用汗牛充栋来概括。应该说,当前的中国新文学研究基本处于饱和状态,再要出新那是相当困难的。也是在此意义上,发现和开拓中国新文学研究新的增长点成为近年来的大势所趋,许多创新成果都与此有关。不过,也应该看到,至今的中国新文学研究在“饱和”中,仍有不少未被开垦的处女地,有的甚至是研究的盲点,这是需要进一步给予关注和进行研讨的。 一、“人”与“物” 自从“人的文学”被周作人于1918年提出后,“人”“人生”“人的个性解放”就被放在一个显著甚至是根本位置加以评说和渲染[1],于是“人是天地的精华和万物的主宰”也就变成再自然不过的观念。自此,“人的文学”成为中国新文学创作和研究的一个核心概念,并被奉为圭臬甚至顶礼膜拜。最突出的表现是钱谷融曾发表了《论“文学是人学”》,夏志清出版了文学评论集《人的文学》,他们都坚守着“人的文学”观念。毫无疑问,“人的文学”突破了中国传统文学不重视人及其个性的局限,为中国新文学带来了一次彻底革命;但另一方面,过于强调“人”,而忽略了“物”,尤其是将《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水浒传》等许多小说都说成是“非人的文学”,必欲除之而后快,这是周作人所谓“人的文学”观的短板。 一直紧盯着“文学是人学”,就会大大缩小创作和研究的范畴,使自己变得近视、远视甚至盲目,从而导致文学的窄化以及异化。纵观天地自然,除了人还有更广大的世界万物,因此文学不可能只表现“人”,研究者也不可能只关注“人”和“人生”。不要说像卢梭这样的博物学家使其《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充满博大的情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饱含了对于万物的细思默想,就是鲁迅的《野草》和《朝花夕拾》也是写“物”的佳作。如果只研究“人”,那么作家笔下更为广大的“物”的世界也就被遗漏了。如在鲁迅笔下的动植物被写得丰富多彩、楚楚动人,但对它们的研究却很不够,它们像泥土一样被研究者用“人的文学”这把大眼儿筛子淘汰掉了。还有像陈从周、叶灵凤、周建人这样的小品作家,在“人的文学”观念底下,他们所创作的园林建筑、地方风物、植物生物几乎没多少地位和价值,然而站在天地万物的角度观之,这正是其创作丰富多彩、巧夺天工之处,应给予高度的重视和研讨。在当代作家中,写物的作品更是何其多哉!像张晓风、张抗抗、铁凝、张炜、周涛、莫言、鲍尔吉·原野、丁建元、杜怀超、李林荣、周晓枫、王族、黑陶等都是如此。他们关于物的散文往往有自己的语言密码,这不是“人的文学”所能解码的,需要放在物性和天地之宽中去理解和体悟。以鲍尔吉·原野的作品为例,他感兴趣的多是物的描摹,以及透过物性所展示的更为博大精彩的世界。王月鹏写伸向大海的栈桥:“它在面对大海遥望彼岸的时候,其实也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栈桥是一个态度。我从它的欲言又止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种坚定。置身波涛之中,它并不期望抵达彼岸,也无意于征服什么,它只是固守属于自己的一份命运,这是最诚实的生命态度。”“栈桥甚至拒绝作为桥的所谓使命,在遍地架桥的现实世界,它是另一种桥——不以抵达彼岸为目的。在道路断裂的地方,它承担人类与风浪之间的沟通,接续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2]作家这样的对于物及其物性的展示,“人的文学”观很可能会让研究者失语或痖语,因为万物与人一样自有其天地,失于此则失之大矣。从这一角度观之,超越“人的文学”观,进入物及其物性的世界,就会为研究者提供一个更为广大新奇的天地,获得新的研究成果。 要克服“人的文学”观的局限,尤其是突破人的欲望的过分膨胀和个性解放的自大狂。以“人的文学”观研究文学,研究者眼中全是“人”,而没有物,于是人变成了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主宰与精华,万物就变成了被漠视甚至踩在脚下的低级物种。纵观中国新文学研究,我们发现“人”、“人的现代性”“爱情”“个性”“欲望”“私心”是一个不断被缩小和窄化的过程,于是“人”进入了一个观念的囚笼和思想的穷途。以爱情与家庭婚姻为例,当中国新文学由写“人生”变成津津乐道于“爱情”,并变成自私的爱情,那么这种文学已开始走向其现代性的反面了。于是,“如无爱勿宁死”以及各种三角、四角和更多角恋爱也就成为新文学创作和研究的观念形态。而问题的关键是,追求爱情虽无过错,但有了爱情后并不爱惜,更不注意发展、创造,这是新文学的通病。所以,林语堂称中国现代人患上了一种“现代爱情病”,那就是:将爱情当饭吃,而将婚姻当点心吃。这也是钱钟书笔下的“围城”困局:在婚外的人想进去,结过婚的人又想出来。殊不知,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固然重要,但婚姻家庭、世界人生则远大于爱情,是可以超越一己之爱的大情怀。从此意义上讲,将爱情看得比“死”更重要,这是一种现代爱情病态观,也是“人的文学”进入死胡同的典型例子。然而,中国新文学研究者多信守“爱情至上”“如无爱勿宁死”的“人的文学观”,于是让爱情逐渐失去了神圣之光,更失去了个性解放的特色,而变得越来越自私自利和狭隘化。另一个例子是,对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将它看成是个性解放的典型,孙悟空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俨然是“人的文学”中个性解放思想的最好注释。然而,林语堂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最大的价值是,让人看到了人自身的局限,即由一个无所不能的自大狂,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西天取经,变成一个自知有限、然后知足的敬畏者。当人看到了自身的局限时,人才能对天地万物存有敬畏,而后去掉狂妄无知和无法无天的“癔症”。还有,周作人的《人的文学》过于强调人的“个性”,但对于集体性和国家意识强调不够,这也是他后来附逆的一个重要原因,这里牵扯到“小我”和“大我”的关系问题,正如马克思所言:“我们想到牺牲自己是为了尽义务,即使我们力量薄弱,也会促使我们努力去做。”“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做的牺牲。”“那些为最大多数人们带来幸福的人,经验赞扬他们为最幸福的人。”[3]许多人一直赞赏周作人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观,尤其欣赏其“人的文学”,但较少有人质疑其局限,即他将“人”从天地自然中抽象出来,将丰富和大写的“人”变为有“个性”与“自私”的人,从而让文学越走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