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世的时候,模仿其文笔者就有多位,但多形似而神不似。或得意忘形,或得形忘意,真魂则渺乎而不得见之。鲁迅弟子何其之多,却难有步其后尘而成器者。但他们得先生的一隅而独立文坛,也是有趣的现象。总结起来,也算文学史的特别的现象。 作为鲁迅的追随者,唐弢是深解鲁迅文章之道的后学,但他不是以战士面孔出现在文坛的人。这位藏书家、散文家、文学史家,经由鲁迅而打造的文字之路,却没有延伸到后者精神世界的具有挑战性的一隅,反而走向京派文学之境。阐释鲁迅传统的人,只在文章学的层面思考问题,可能存在盲点。唐弢也恰在这个层面,为鲁迅遗产的传播提供了不同的经验。 唐弢最初是一名邮电局的工作人员,因为喜欢文学,且追踪鲁迅的文本,很快走向文坛。他那时候酷爱杂文、谈古论今的样子,与年龄不太相符,老到的文笔有点鲁夫子的样子。但细细察看,内蕴不及鲁迅,话语还在问题的表面。鲁迅文字背后的存在,他还是知之甚少,乃至于那些模仿的文字显得有些轻飘。 关于他与鲁迅最初的接触,在其回忆文章里有所交待。1934年1月,《申报·自由谈》编辑黎烈文招饮于一家酒楼,请作者小聚。那天鲁迅与郁达夫、林语堂、胡风、曹聚仁均在,唐弢第一次目睹了鲁迅的姿容。唐弢引起鲁迅的注意,可能是那些模仿性的文字也刊登在《申报·自由谈》。年轻的唐弢那时候的价值态度,十分分明。据回忆,鲁迅见面就说:“唐先生做文章,我替你挨骂”。①意思彼此的文章相近。这件事,成了他一生得意的记忆。 看唐弢那时候的文章,喜欢古史,爱议时政,善谈幽思。《海天集》有一点鲁迅风,而《落帆集》则杂有废名、梁遇春式的幽婉了。在评论文章里,他试着去体味鲁迅的思路,对于孤岛时期的杂文评论,多有见识,颇见功底。而在其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点布尔乔亚的调子,在波德莱尔、安特莱夫的影子里走来走去,倒见出京派文人的趣味来了。《落帆集》中的《路》《窗》《桥》《城》《渡》,意象取之废名的地方为多,而灰暗之气倒也仿佛鲁迅《野草》的片段,只是略显幼稚罢了。 据唐弢自己回忆,早期的读书中,南社的诗文对其影响很大。②《国粹丛刊》《南社丛刊》都给他较深的印象,而桐城派的余音倒显得不及前者引人注意。但不久,新文学开始进入他的视野,遂将兴奋点从古文世界转移出来。以己身的体悟而谈天说地或直抒胸臆的为文方式,给他诸多的快意。 唐弢在鲁迅那里找到了文章的入门之径,那是桐城派与南社诗人所没有的人生韵致,直面人间苦涩、唤出压抑的内在,于风云流转里看人间万象,且有惊人的哲思涌动。鲁迅笔下跳跃的生死之叹和无量的苦寂,似乎也感染了这位青年。在词章学的层面,他衔接了一个新的传统。那些关于社会、历史、己身的描述,已经看不到通常的士大夫意味。 但细细打量他早期的文字,对于小品文有自己的心得,民国初期文人的肌理很鲜明镶嵌其间。旧式读书习惯和新文人价值观杂然其间,不像巴金、茅盾那种文体的单一性。唐弢的许多文章,很是关注周作人、林语堂的创作,虽然对于他们略见微词,而内心的暗自欣赏,也是有的。他引用鲁迅的思想,批评京派文人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几乎与左派的声音毫无二致。但那行文的趣味,确带有明末小品的调子,散落诸多鲁迅杂感的音符。但文脉深处,也有周作人式的散淡和悠然。周氏兄弟的相似之处,他也多少捕捉到了。与他同期的青年小品文作家黄裳、金性尧,也很有相似的文章状态。 唐弢早期杂文《新秋杂感》《别子和正字》《杂谈礼教》《亲善种种》《喜雨和苦雨》,很类似鲁迅《二心集》的文字,连口吻也有仿佛之处。思想是左翼的一枝,而文气则带着书斋里人特有的东西。较之胡风、徐懋庸、冯雪峰的文章,能够看出一丝古雅的味道。一方面坚持社会批评的立场,一方面带着旧式文章的音韵,这在上海青年那里,只有黄裳等人略有此等气象。可以说,他的一开笔,就隐含了审美的多种趣味。在左翼倾向的青年中,他带有较浓的学者气味。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他出版了《文章修养》,对白话文、古文、文体作了深入探讨。一方面梳理了文章学的历史,一方面从鲁迅、周作人、茅盾的经验里讨论题材、主题以及文气,显示了极好的修养。他的知识趣味多从明清文人那里来,对句子、词章的营造颇多会心之语。还不到三十岁的唐弢以老到的口吻叙述中国文章内在的隐秘,左翼的峻急和激烈之音几乎在这里消失了。 但战争很快打乱了他平静的写书的状态,孤岛上海陷入空前的恐怖中,一些杂志却顽强地坚持下来。《鲁迅风》聚集了唐弢、周黎庵、金性尧、王任叔、周木斋等人,他们中有几位参与过《鲁迅全集》的编辑,唐弢是其中之一。不久他又亲自编辑了鲁迅的《集外集》。面对鲁迅遗稿,在仔细校订的过程中,了解了先生知识结构的一隅。因为许广平被日本宪兵抓捕,白色恐怖加剧,唐弢与文坛不能正常往来,连出行的自由也颇为受限。那时候所写的文字大有忧患之感,士大夫的调子是稀薄的。在随后严酷的斗争年代,他的学术爱好受到抑制,战斗的精神成为主导的选择。现实不允许书斋趣味的缠绕,精神被身外的斗争吸引去了。1940年末,在总结孤岛一年的创作时,他说: 贯穿着以上这些作品的,是一种高度的战斗精神。杂文也诚然免不了“鸡零狗碎”的讥评,然而是匕首,是投枪,是破坏旧生活的武器;也是遥远的风沙长途上的里程碑,它指示我们什么是路,哪里是路,走完了多少路,向前去朝着哪一条路。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