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进程本质上就是一个不断趋近理性的过程。事物的发展有其两面性,在现代化甚至高度现代化社会业已到来的今天,人们在尽情享受现代社会种种福利的同时,却也深深陷入都市生活的压抑与藩篱之中。或许正因为如此,现代人内心深处对山水田园、对故土他乡、对异域世界、对世外桃源的向往与迷恋,不仅未曾泯灭,反而更为强烈。 一、理性化悖论:物质丰裕与精神压抑 工业革命的巨大成就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人类带进了一个高度发达的现代都市社会。马克思(1997:32)曾说:“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然而,伴随着生产力的极大解放,标榜技术、效率的工具理性迅速取代宗教走上神坛,转而成为理性之神。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敏锐地指出,科学技术理性虽然为人类社会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是走上神坛的理性却导致了社会的倒退和非理性化,导致了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经济中、科层体制中以及文化工业中的社会统治的制度化,导致了工具理性之霸权地位的扶摇直上。因此,科学和工具理性已经变成了神话,重复了从前为宗教所特有的对至上权力的盲目依从和膜拜(凯尔纳、贝斯特,1999:284)。资产阶级理性启蒙的根本目标是帮助人们摆脱恐惧,掌握自身命运,但是被彻底启蒙的世界却笼罩在一片因胜利而招致的灾难之中(霍克海默、阿多诺,2006:1)。在现代都市社会中,理性导向的科层组织控制着政治、经济、文化、艺术乃至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宏大叙事逐渐湮没了个人的价值存在。列斐伏尔(1983:196)将之形象地描述为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它笼罩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任何人都无法摆脱其控制。在这样一个时代,人的本性越来越堕落于工具式的物化规定性之中,成为物化世界的一部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演变成了纯粹性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利益的计算逐渐取代了情感的积淀。 从人的主体性角度讲,被理性所异化的世界也是一个精神压抑的世界。作为理性与感性的复合体、身体与心灵的统一体,人不仅生活在物质世界,更需要一个精神的世界。然而,工具理性控制下的社会是一个“单向度社会”,它把一切经济的、工具的和技术性的东西置于首位,而把任何涉及文学、艺术、客体以及一切诗意的存在驱逐得无影无踪(吉登斯,2007:87)。随着精神世界的抽离化、荒漠化,人的本体意识、反思意识、审美意识、道德意识随之逐渐趋于消解。也正是在此意义上,福柯直言“人之死”,在他看来,人作为认知的主体、作为伦理的主体正在走向死亡(汪民安,2003)。 现代社会以宣扬自由进步和人性解放起家,却最终演化出一个异化身体、限制自由的失控世界,这是绝大多数启蒙者所始料未及的。或许正因为如此,20世纪中后期以来,西方社会出现了质疑社会理性化(工业化、技术化和科层化)的种种声音。重视精神感受、自由体验,张扬艺术理性、审美理性成为一些理论家的共同心声。以规训社会、消费社会的批判为代表,福柯、鲍德里亚等人在揭露现代社会异化本质的同时也是在力图唤醒人们的感性意识、审美体验和精神存在。马尔库塞(1987:127-143)更是明确强调幻想(phantasy)的革命功能与审美理性的力量,他宣扬爱欲(eros)的解放,号召发起一场解放本能的革命以实现人的彻底解放。随着人们对感性生活、精神世界和审美体验的日渐重视,现代社会的背后正隐藏着一股反叛现实、摆脱压抑、解放自我的巨大暗流。 二、从精神性压抑到本体性安全 (一)作为日常生活体验的无力感与焦虑 生活于高度理性化的现代都市社会之中,人们所体验到的往往是一种无时不在、无处不有的无力感和焦虑。吉登斯(1998:225)曾言:“如果说存在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几乎能够把所有写过有关现代社会中自我的作者都联系起来,那么这个主题便是个体在联系到一个差异性和宽泛的社会世界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无力的感觉。”本质上讲,无力感是人与外部环境互动过程中所累积的受挫经历和压抑体验在人的内心深处的投射。“当人们在他的现象世界的主要领域感到受一种无力感重压时,这是一种吞噬的过程。个体感受到外在的侵蚀力的支配,而这是他所不能反抗或超越的。他常常感受到的要么是受夺去他所有的自主性的强制力所纠缠,要么是处在一种大动荡中为一种无助所缠绕。”(吉登斯,1998:227-228)就此可见,人们力图控制生活却反被生活所控制,似乎充满选择却往往没有选择。 与无力感相伴而生的另一精神现象,是从微观个体到整体社会的普遍性焦虑。精神分析学者认为,当人类感到无助之时,便会产生焦虑,面对焦虑,个体会使用各种自我防御机制来处理,从而使自我得到保护(陆丽青,2010)。现代社会生活的高不确定性和高风险性,毫无疑问成为人们内心焦虑的重要根源。日常生活的压力与紧张,使得每个人都必须去面对焦虑,并不得不以某种方式与之共处(罗洛·梅,2010:1)。正是在此意义上,吉登斯提出了“本体性安全”的概念,用以描述现代人所普遍具有的一种“本体性焦虑”或“存在性焦虑”(寇东亮,2014)。这种本体性安全“是大多数人对其自我认同之连续性以及对他们行动的社会与无助环境之恒常性所具有的信心,这是一种对人与物的可靠性感受”(吉登斯,2000:80)。然而,在一个充满了风险和不确定性的社会之中找寻本体性的安全感,对于普通人而言并非易事,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抉择范围和行动能力往往极其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