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6)02~0094~10 乾隆二十年代初期,沈德潜依托于格调派的正统诗学因其老耄而渐趋岑寂,此时诗坛最重要的事件不是性灵派的崛起,而是朝廷功令试诗带来的试帖诗学的勃兴。它让纪昀在《四库全书》所象征的官方诗学的操控者之外多了一个角色——开辟试帖诗学的畅销书作者,由此从长久隐没的幕后蓦然现身于诗学的时尚前沿。而我们认识乾隆朝诗学的演进也得到一个不同于前人著作的视角,并对乾隆中期的诗学史形成新的论述。 纪昀(1724~1805)自乾隆十九年(1754)与朱筠、王昶、王鸣盛、钱大昕等同榜中进士,由翰林编修历官至协办大学士,毕生多任两类职事:一是主试科举,曾两为乡试考官,六任文武会试考官,由是格外留意举业文字;二是编纂书籍,先后出任武英殿、三通馆纂修官,方略馆总校官,功臣馆、国史馆、胜国功臣殉节录、四库全书馆总纂官,实录馆、会典馆副总裁官,职官表、八旗通志馆总裁官等,因而博览群书、淹贯古今学问。身后留下的著作除《阅微草堂笔记》《纪文达公遗集》之外,主要是《史通削繁》及《文心雕龙》《李义山诗》《才调集》《陈后山集钞》《瀛奎律髓》等书的评点,此外就是《唐人试律说》《庚辰集》《我法集》三种关于试帖诗的著述。应该说,除了编纂《四库全书》,诗学仍不能不说是纪昀生平学术最重要的成就所在,放在乾隆这个清代诗学史的特殊时代中看,更有着特殊的意义。纪昀对试帖诗的开创性研究乃至整个诗学平正折衷的学术立场与精准独到的批评,都对乾隆中叶以后的诗学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他在清代诗文评研究中的重要性也日益凸现出来,近二十年间研究成果络绎不绝,①学位论文也不乏对其诗学的专门探讨。②但关于他的试帖诗学却一直鲜有研究者涉及,直到近年才有学者加以关注。③我本人虽然很早就看过《唐人试律说》和《我法集》,也买到过《庚辰集》,但直到研究纪昀与乾隆朝诗学的关系,才意识到试帖诗学不仅是纪昀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他与乾隆朝诗学的一个重要接触点。 纪昀步入文坛之际,正值“试帖初兴,多尚典赡,纪文达公始变为意格运题。馆阁诸公每呼此体为纪家诗”。④纪昀在试帖诗方面的成就,后来常被与吴锡麒相提并论。嘉庆九年(1804)戴亨衢序聂铣敏《寄岳云斋试帖》,有云:“夫试帖之道,始盛于唐。然唐人当日所作试帖,称全璧者殊不多觏。我朝人文蔚起,诗学昌明,乡会试俱尚八韵。学使按临,博采风雅,士生其时,莫不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迩来专刻甚多,纪晓岚、吴谷人两前辈均有试帖行世,皆可为后学之圭臬。”⑤许多类似的记载足以显示,纪昀和吴锡麒是清代影响最大的两位试帖诗作家。⑥吴锡麒的八韵试帖诗时称神品,⑦是创作上的典范,嘉庆八年(1803)即有泾县吴抡、吴敬恒《有正味斋试帖详注》行世,“都人士争相购售”,坊间翻板不绝;长山诸生安曰润也曾撰《有正味斋试帖浅说》,⑧未见传本。纪昀则不但是理论和批评方面的开拓者,同时也是典范作家,所著《唐人试律说》《庚辰集》《馆课存稿》《我法集》诸书,举世奉为师范。晚清吴仰贤《论诗》合论二公云:“数峰江上句传名,锁院抽毫少正声。近代功臣得二老,前惟宗伯后司成。”⑨这应该是本朝人的定论。 试帖诗自唐代以来,文人官僚都要学习,以备应制赓和之用。清代异于前代之处,是翰林官员仍有馆课常试,故试帖不像八股文,中式后即弃如敝屣,释褐通籍后仍须不断研练,通称馆阁体或称院体诗。⑩乾隆二十二年(1757)功令试诗,在朝野产生强烈的震动,不仅引发大量试帖诗选、蒙学诗法的编纂和出版,更直接导致这些书籍所包含的诗学内容在蒙学教育中的普及和对初级写作的决定性影响。(11)功令初下之际,诗家所传的试帖诗写作门径,只有类似《唐诗清丽集》所附《论试体诗七则》那样的初级规条,基本属于一般写作守则。这些内容固然因其实用性而为后学所遵奉,(12)但对于提高试帖写作的艺术水平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更多的理论细节和艺术经验还有待于深入钻研唐人留下的大量作品,同时总结本朝以还写作和批评所积累的成果。这两项工作都历史性地成就于纪昀之手。 我在另引论文中已述及,功令初下之时,坊间因无适当教材,亟翻印旧籍以应士子之求。纪昀有感于“迩来选本至夥,大抵笺注故实,供初学者之剽窃”,(13)乾隆二十四年(1759)春,在指授门人经学之余,“偶取其案上唐试律,粗为别白,举其大凡”,(14)外甥马葆善集而录之,于六月授梓。书名没有沿用毛奇龄《唐人试帖》之说,而改称《唐人试律说》,寓有正本清源之意,但仍不免为后人所误会。(15)据马葆善记载,“于时科举增律诗,舅氏授经之余,亦时以是督葆善,且告之曰:‘试律固诗之流也,然亦别试律于诗之外,而后合体裁;又必范试律于诗之中,而后有法度格意。’”由此不仅可知纪昀此书是为指导门人应试而说,也可窥见他对于试律体裁的把握——既是诗又不是一般的诗。自序谦称“余于此事,亦所谓揣骨听声者也”,因述所闻于师友之绪论曰: 为试律者,先辨体。题有题意,诗以发之。不但如应试诸诗,惟求华美,则襞积之病可免矣。次贵审题,批窽导会,务中理解,则涂饰之病可免矣。次命意,次布格,次琢句,而终之以炼气炼神。气不炼,则雕锼工丽,仅为土偶之衣冠;神不炼,则意言并尽,兴象不远,虽不失尺寸,犹凡笔也。大抵始于有法,而终于以无法为法;始于用巧,而终于以不巧为巧。此当寝食古人,培养其根柢,陶熔其意境,而后得其神明变化自在流行之妙,不但求之试律间也。(16) 这里论述了辨体、审题、命意、布格、琢句、炼气炼神的写作步骤,从有法到无法、从用巧到不巧的技巧观以及培养能力和素质的过程,囊括了试帖诗写作的基本原理。而核心思想则是将试帖作为诗歌的一个分支来把握,两者同源别派,“其法实与诗通”,(17)所以,试帖诗写作绝不能只就其自身求之。事实上他在《与陈梅垞编修书》中确实说过:“试帖为诗之支流,然非深于诗者,试帖必不工。犹之不能行、草,则楷字无生韵;不能写意,则钩勒皆俗格。”(18)这种认识决定了他虽然承认“诗至试帖而体卑”,但同时仍像普通诗歌一样郑重地对待它,认真地钻研它。关于《唐人试律说》,彭国忠《〈唐人试律说〉:纪昀的试律诗学建构》一文已从试律体的定位与格的提升、具有生命精神的试律诗整体观、试律诗法的建立与超越三方面缜密地论述了该书对于试帖诗学的建构意义,同时让我们看到试帖诗学与传统诗学基本观念的关联。这里再就试帖诗学的特殊性,对书中涉及的主要问题略作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