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进步主义历史观的盲区是文学最该用心用力的地方 王雪瑛(以下简称“王”):你的文学创作贯穿了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脉络,你不仅以小说的形式拓展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空间,同时以散文的形式深入中国当代社会的思想前沿。大批富有思想含量的散文凸显着你的问题意识,保持这样一种问题意识,这是你作为当代中国作家的一种责任感,一种理性的自觉,一种慎重的选择? 韩少功(以下简称“韩”):这样说吧,小说是一种“近观”方式,散文则相当于“远望”。这种“远望”比较方便处理一些散点化、大广角的材料,即不方便动用显微镜的东西。用显微镜来看黄山就不一定合适吧?在另一方面,在文学与理论之间,有一个叫做文化随笔和思想随笔的结合部,方便一个人直接表达思考。我曾说过,“想得清楚的写成散文,想不清楚的写成小说”,就是针对这一点而言。我们这个时代变化得太快,心智成熟经常跟不上经济和技术的肌肉扩张,有一种大娃娃现象。很多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在这种情况下,有时候等不起长效药,就得用速效药。思想随笔有时就是一种短兵相接的工具,好不好先用上再说。 王:你常常越出小说虚构的掩体,选择了散文这种形式,直接面对中国经验,对当代问题提供自己的思路和看法,散文可以及时、自由、充分、深入地表达你的思想?你的散文写作对你的小说创作有什么影响? 韩:小说与散文不光是两种体裁,而且常常承载不同的思维方式。你说的虚构是一条,是否直接表达思想也是一条。此外可能还有其他,比如慎于判断和勇于判断的态度差异。一般来说,小说模拟生活原态,尊重生活的多义性,作者的价值判断经常是悬置的,至少是隐蔽的。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怎么样,林黛玉或薛宝钗怎么样,由读者去见仁见智好了,作者最好站远一点,给读者留下自由判断的空间。但散文不一样,特别是思想随笔需要明晰,有逻辑和知识的强大力量。伏尔泰、鲁迅的观点从来就不会模糊。在这里,模糊和明晰,自疑和自信,是人类认识前进所需要的两条腿。但两种态度有时候脑子里打架,怎么办?我的体会是要善于“换频道”,把相互的干扰最小化。一旦进入这个频道,就要把那个频道统统忘掉,决不留恋。 王:上个世纪的八十、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和当下,中国社会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从你的散文中可以看见一个当代中国作家直面中国社会深刻变化中问题与矛盾,思想发展的复杂的动态过程,你对于理想与现实,传统与现代,中国与世界,市场经济、私有制与社会主义、政府廉洁等等问题的思索,那么近二十年的时光流转,社会结构的变化,时代风云的嬗变,现在的你如何评价自己的这类散文,随着时迁事移以及个人境遇的变化,你的观点和看法有什么蜕变吗? 韩:我给两个出版社编过作品的准全集,有机会回头审视一下自己新时期以来的写作。还算好,我删除了一些啰嗦、平淡的语句,基本上还未发现过让自己难堪的看法,没发现那种忽东忽西赶潮流的过头话。有个关于原油价格可能涨到每桶二百美元的预测,现在看来没说对,但这种情况不多。虽然在不同的时段,聚焦点不一样,兴奋点有转移,但正像一个青年评论家说的,三十多年前的《西望茅草地》其实已是《革命后记》的先声,前后是一脉相承的,好像不同的圆弧和半径组成了同心圆。对于几十年来核心的立场和方法,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王:在《进步的回退》中,我看到了你多年思索体悟后,明确而肯定的思想,“不断的物质进步与不断的精神回退是两个并行不悖的过程,可靠的进步必须也同时是回退。这种回退,需要我们经常减除物质欲望,减除对知识、技术的依赖和迷信,需要我们一次次回归到原始的赤子状态,直接面对一座高山或一片树林来理解生命的意义。”这段话让我联想到了你的一部重要的充满感性的散文长卷《山南水北》。 韩:以前恋爱靠唱山歌,现在恋爱可能传视频。以前杀人用石头,现在杀人可能用无人机……这个世界当然有很多变化,但变中有不变,我们不必被“现代”“后现代”一类说法弄得手忙脚乱,好像哪趟车没赶上就完蛋了。事实上,经济和技术只是生活的一个维度,就道德和智慧而言,现代人却没有多少牛皮可吹。这是进步主义历史观常有的盲区,恰好也是文学最该用心用力的地方。 王:在《山南水北》中,你以生动质朴的语言记叙了你的乡村生活,这是从一九九九年开始的吗?每年的春末夏初,你从海南飞往长沙,来到湖南汨罗八溪峒,开始你悠然真实的乡村生活。每到秋末冬初,你又带着春夏劳动的果实,飞回海南,开始城市生活。 韩:我在那时已住过十六个半年。最初只是想躲开都市里的一些应酬、会议、垃圾信息,后来意外发现也有亲近自然、了解底层的好处。说实话,眼下文坛氛围不是很健康的,特别是一个利益化、封闭化的文坛江湖更是这样。总是在机关、饭店以及文人圈里泡,你说的几个段子我也知道,我读的几本书你也读过,这种交流还有多少效率和质量可言?相反,圈子外的农民、生意人、基层干部倒可以让你知道更多新鲜事。这里的个人原因是,我从来就有点“宅”,不太喜欢热闹,经常想起一个外国作家的话:每当我从人多的地方回来,就觉得自己大不如以前了。 王:其实,你不是回避现实,而是开辟自己的现实,看见现实的多样性。面对那些“回避现实”的疑问,你发现自然之美,感受乡村中的人际关系,对于个体生命的意义,还是安心踏实地过着你的乡村生活,九十九篇文章,二十三万字的容量,让大家感受到了你晴耕雨读的生活方式,山里人的日子。你当时开始动笔的时候有整体构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