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 这高原的群山莫不是被石化了的太古庞然巨兽 当我穿越大山峡谷总希冀它们猝然复苏 抬头啸然一声,随我对我们的红色生活 作一次惊愕的眺视 1957.12.7 (见《昌耀诗文总集》2000年版) 显然,半个世纪的前后改动较大,前作是对“红色生活”的主动认同,后改呢,转变成觉醒后的质疑,思想含金量无疑大大提升了。李海英经过仔细对照,觉察到通过短句合并,节奏上的紧张使诗的情绪变得躁动不安,这在早期是完全看不到的,恰恰就从这有意的变更证实“改版”是为着现实功利的需要。改后的文本在形式与风格上与诗人很晚才发表的“旧作”有很多相似之处,很容易获得重塑觉醒者的形象优势,但从真实性出发,则可能屏蔽了与另一个“原在”的差距,这是不是有违写作伦理之于文学史的忠诚态度呢? 李海英用考古学的刷子,层层拂去被尘土遮盖的一行行文字,为研究史料成功还原诗人早期创作的真实面貌做出翔实努力。从书写角度讲改写是允许的,而且是被鼓励的,但关键是重大改动而没有标示“时间版本”,会造成什么后果呢?不明真相的读者或研究者会相信在一个特殊的年代,诗人不但没有被时代洪流湮没,反而奇迹般地挺立着。这种力图使早期的诗歌向食指们的方向靠拢而获致较高评价,在进入诗歌史(文学史)中赢得更加有力的地位,引发了人们对诗人人格的重新打量。仿佛事情并不是很大,也不乏先例,但李海英貌似不起眼的钩搜工作,其实意义不小。 她同时委婉批评了对诗人“精益求精”的改写目的不实辩护,纠正了研究者粗疏和人云亦云的学风,推翻了权威文学史和评论家关于“一开始就偏离主流”的过高论断,恢复了个诗人不同创作阶段的面目。 对于海男2014年获“鲁奖”的组诗《忧伤的黑麋鹿》,李海英同样毫不客气进行考古学耙梳,考证出《麋鹿》的潜文本来源三个部分:苏族奥格拉部落圣人传说、艾米丽·狄金森的爱情诗篇、彼特拉克式的十四行诗,与海男所言深受马尔克斯、尤瑟纳尔的影响并不相符。功课做到如此学理性的源头追溯,实在叫人感佩。她通过原型意象的10处比对,清晰海男的“黑麋鹿”来自于《黑麇鹿如是说》,两个“黑麋鹿”具有形式的一致性。
通过迪金森“蜜蜂”的情爱模式(第1339首、1035首、1522首等;也涵瓦莱里《蜜蜂——致弗朗西斯·苗芒德》),勾连出海男相似的指向性“爱情的飞行者”、“诗歌的灵翼”;通过十四行体与十四行的“一字差”的入微比较,看到彼特拉克式的靠音步转换完成情绪变化,海男则用咏叹调方式达成浓烈情感的表象汇聚,最后再通过史诗方位与抒情维度比较,李海英勇敢得出一个结论:女诗人沉迷在“原始假想”的叙事中,以仿像的方式进行模拟;某种程度上该诗麋鹿是一个伪原型形象,脱离了最基本的地方性知识,无法承载原型功能。(19)这一决断固然可以商榷:即诗人在发生学过程中,是完全可以紧紧抓住“一鳞半爪”进行天马行空式的感觉想象的,无需太顾及严格意义上的集体无意识,否则容易束缚创作手脚,但李海英这种穷追不舍、索隐学的考究精神,在当下浮躁空滑的学风中,显得弥足珍贵。 3.木氏“缠绕法” 70后的木朵堪称细读怪才,迄今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多达200篇,迥异于他人的做法一是“双重出发”(不断交织作者、读者视域),特别心仪写作发生学,为写作过程拨开更多“出路”。二是对对象所有可能的“细节”,进行反复的、环绕式的“包抄”与“蚕食”。 如陈律的《花蟹》虽然只有两行“沙砾上,一只花蟹爬向金字塔光辉的中央空间。/无人知道这是开始还是结束。”但木朵竟一口气写出三千字“笺注”,像这类文章于他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读者会不会因为这首诗篇幅太短,而计较于一字一词的确切性,比如为何是“一只”而不是“一对”花蟹走出来报幕呢?那么,这是一只来自埃及的小动物给予的视觉冲击,还是他在沙砾与金字塔之间预备的一位外号叫“花蟹”的搭桥人?读者可以比较两种类似的修改版本:其一,去掉“沙砾上”,或将它改为“地铁车站”;其二,全句简化为“沙砾上,花蟹在爬行”。除了作者临时感受到那些幻影赐予与“金字塔”有关的关系,读者如果察觉到这座“金字塔”可有可无或可以被其他模型替代,那么,他们完全可以不听从作者的刻意,而去寻觅他们与作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共识。 一只花蟹爬向一个虚无的空间,这件事经过修辞的撕扯、裁剪,已经变成了可静观其变的或然性现象,很明显,诗句并没有安排花蟹来发言,它处于被观察的位置上,诗句中不曾弥漫它的口吻;“爬向”这个谓词试图说明一连串动作中的有代表意味的一个步骤,充满了对被描写对象与一首诗的方向感的期许,乃至于读者随后不得不设想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尤其是一个空间被多个修饰词油漆之余,它还能承受诗的第二行的粉饰吗?作者的目光是继续等待花蟹的实际路线发展,还是从这个对象的身体上游离出来,从另一些角度筹办诗的另一枝湿漉漉的蓓蕾?简言之,如何在现有的基础上,搭建诗的上层建筑? 但从诗的分行排列的形态上看,诗的第二行反倒像第一行的奠基石,第一行的那个“中央空间”才是上层建筑,刚好居住在诗的第二行之上。于是,诗句在向下发展、延伸,都是服务于第一行已经修建好的空中楼阁,第二行或第三行都是在为之寻求合理的支撑。好奇的读者可以试着将这首诗现有的两行调换一下位置,以便观察此举造成了怎样的损益。也为发现诗之分行的更多秘密擦亮眼睛。 然而,知道了“开始”或“结束”,难道就可以成为那只花蟹的知音吗?所以说,这首诗还有一个疙瘩不曾力图去分解:无人知道与人人知道,二者之间存在优劣之分吗?如果第二行改为“有人知道这是一个结束”,这首诗意趣的走向又会如何?(20) 以上几节,“演绎”了开头与结束、时间与空间、分行与排列、有无与幻觉。木朵的细读特点是左盼右顾、瞻前顾后,进两步退一跬、迟疑、迂回、盘绕。一心一意为“所有者”着想,也沉浸于作者写作过程的语境中,不单是替他担忧,全然是为他设身处地。在任何边角、缝隙间、悬疑处、拐角处,木朵提着小灯笼,轻声细语,前后关照,特别善解人意,纡余委备。他用精美的比喻“颠来倒去”,且在晦暗中自燃。笔者姑且将木朵的细读方式称为“缠绕法”。这是他一段有关具体缠绕的说辞:“我是有一些策略的,比如:①罗列他的一些诗,从落款日期找一根线索,把某些显著的特点串起来,然后设计出一个像样的“术语”,但最好不是“熟语”。②从章节形态上发现地势地貌,了解他对诗的讲究,看看在布局方面是不是不拘一格,有无一些明确的安排,有无一些凿痕。那种有意识去试验某种写法、体裁和素材的小诗,往往通过凿痕传达出一些消息,批评者要及时发现。③他是如何起行的,又在哪儿转身,即小诗内部的结构和变化也充满了值得探险的乐趣。④他和哪些诗人的趣味相近,从中发现那种秘密的师承。⑤他如何点题?是慢悠悠走过去,还是搭乘电梯去?是借别人的角度,还是现身说法?(21)像这样“无孔不入”的作业,显然与点醒的感悟范式大相径庭。难怪拐到另一尽头的徐敬亚很是感冒,有一次批木朵简直“不知所云”(《一篇1576字的莫名文章令我如此惊奇》)。无需掩饰木朵有时过于繁琐,但其对批评界的粗放风气,有着独到的“矫枉过正”。 4.陈氏“元素”法 笔者一直视现代诗为多种元素的混沌组合、化合,如拙著《台湾诗歌艺术六十种》与《百年新诗百种解读》二书,有意抛开通常面面俱到的赏析,“只抓一点不顾其余”,对每个文本的突出元素都加以挖掘。 例如:挖掘声音元素(杨黎《红灯亮了》)在能指层面上重复滑动的意义;挖掘智性元素,从《马后炮》(藏棣)中产生的五种智力游戏;挖掘意识流元素,如何拽住《北方日记》(郑单衣)的呓语幻象。挖掘极简主义元素《纪念日》(北岛)所体现的新写作路向。以及原型与“情结”元素,如何在100串《葡萄》(丁燕)那里起作用;“间离”元素在《甲乙》(韩东)中的陌生化效应;电影元素“推拉摇移”怎样在《小站》(舒婷)中放映四组镜头五种景深,乃至用气元素细分出隐藏在《对弈》(大仙)中的阴气、真气、仙气、灵气、玄气。针对同题诗《鱼玄机赋》(翟永明)和《鱼,玄机》(颜非)两种叙事诗体,笔者在“架构”视域下,将两者分化为五种要素,分别为主题、角色、戏剧性、逻辑线索、叙事视角,再进行比较,从而探取双方写作的优长。(具体略) 细读的方式还可以推出好多种,比如简政珍关于转喻的细读、张桃洲关于语调的细读、王泽龙关于虚词的细读、张学昕关于“顿”的细读,还有“闯入者”林泉江关于“建筑”的细读,通过100位国际级建筑师与黄礼孩100多首诗的“互文”,在双子星座或地平线上,搭建眼花缭乱的“诗筑”与“诗邸”(22)。吴晓东关于“原型”的细读,从三十年代现代派的艺术母题如“扇”“楼”“窗”“镜”“梦”等编排出“纳蕤思”(水仙精灵)的生命密码(23)。限于篇幅关系到此打住。相信随着细读成为现代诗阅读主体的接受“主食”,在摆脱此前粗简型模式后,现代诗阐释无疑会迎来多元的精雕细脍。作为诗学的根本基础——只要细读工作做扎实了,现代诗经典化的展开和现代诗史的撰写也就容易走向正常化。在无所不在的主体“误读”策划下,展开多样化的“悟得”与“细读”。“悟得”与“细读”或独立或联袂作业,将使现代诗接受的有效性赢得更多方法论的保障。 注释: ①(美)威尔弗雷德·L·古尔灵等:《文学批评方法手册》,姚锦清等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03-108页。 ②(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9页。 ③参见徐克瑜:《诗歌文本细读艺术论》,甘肃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④李健吾:《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0页。 ⑤陈仲义:《现代诗读解策略》,《名作欣赏》2012年第2期。 ⑥⑦孙绍振:《美国新批评“细读”批判》,《中国比较文学》2011年第2期。 ⑧孙绍振:《再谈“还原”分析方法——以〈再别康桥〉为例》,《名作欣赏》2004年第8期。 ⑨⑩(11)(13)(15)一行:《诗歌中的沉默与细读的使命》,《新诗评论》2015年(总第十九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12)1964年苏珊·桑塔格提出“反对阐释”的主要理由是看到艺术批评目的是要控制驾驭艺术,看到智力的伤害性,导致艺术贫瘠枯竭,故而必须恢复爱欲与感觉,以便更多地看到文本自身,所以她无所顾忌地下了结论:“我们需要一种艺术的性欲来取代阐释学。” (14)唐晓渡:《中外现代诗名篇细读》,重庆出版社1998年版,第252页。 (16)郑慧如:《诗之所不能畅所欲言的——论杨牧〈十二星象练习曲〉,兼及现代性》,《如何现代怎样新诗——中国诗歌现代性问题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2014年11月。 (17)李海英:《早期昌耀:时代洪流中的歌手》,《武陵学刊》2010年第6期。 (18)(19)李海英:《影响无焦虑 釜底且游鱼——以〈忧伤的黑麋鹿〉为例谈当代诗写与评价的失衡》,《江汉学术》2015年5期。 (20)木朵:《花蟹的幻觉》,木朵文集,http://moodoor.blog.163.com/,2010.7.25。 (21)木朵:《批评之难》,木朵文集,http://moodoor.blog.163.com/,2010.7.25。 (22)林泉江:《诗筑的天空——黄礼孩的诗与100位建筑师的对话》,海风出版社2015年版。 (23)吴晓东:《临水的“纳蕤思”:中国现代派的艺术母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