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6)01-0011-08 人类总已经居住着了,这并非偶然。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把居住理解为人类生活的本质要素。植物生长,然而它们并不居住;动物活着,但它们也不居住。居住也不是特殊的人类状态或活动。不如说,居住囊括了一切特殊的人类活动和状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居住本身既不是主动的也不是被动的;居住并非实践活动,而是某种逗留(stay)的方式。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住居(habitation),并将其标示为一切习惯的基础和潜在状态(the potential)②。 是海德格尔将居住引入哲学的。从某种角度看这是令人诧异的,因为对于人类而言,居住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传统的实践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传统的实践哲学过分地关注人的行为,关注如何才能活得好,从而那些可以被称为人类生活的周遭之物的东西被置于边缘。个别的人及其政治生活仅仅被置于人的性情和活动之下来考量,而这些活动的位置(place)则未被考虑。按照黑格尔的描述,希腊艺术以雕塑为中心,因此也就是以单个的人物形象为中心,与之相仿,希腊哲学同样以单个的人为中心,尽管人从本质上被理解为是政治的人。 海德格尔的思想与之不同。人类此在从本质上被规定为“在世界中存在”(being in the world)③,这一规定指示出一种与之相应的、对人之存在的描述,这种描述包含着人与事物脉络(context of things)关联起来的方式。并且,这种关联不能仅仅被理解为意向性的[关联]。作为人而存在意味着被对我们有意义的事物所围绕;我们存在于有意义的事物中间,这种存在方式就可以被称为“住居”或“居住”。正如海德格尔指出的,在世存在就是居住,居住意味着:习惯这些事物,逗留于熟悉的事物,关照这些事物。 海德格尔将如此被说明的住居视为此在的一个基本规定。住居或居住并非偶然的或转瞬即逝的状态——说得好像此在可以从居住中抽身出来一样。对海德格尔来说,居住即存在。当海德格尔说“ich bin”(“我是”、“我存在”)的时候,这一表达与“bei”这个词语有密切的联系,后者意味着“靠近”、“依寓于”。于是,依海德格尔所言,“我存在”的意思就是“我居住”、“我依寓于熟悉的世界”。④ 然而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还没有大谈上面这个规定。这或许是因为“依寓于世界”(bei der Welt)只被理解为此在非本真的存在方式,于是“在之中”(being-in)这一存在论状态就不能在存在论层次上成为对此在的一般规定。进一步说,居住在《存在与时间》中也是非本真的。与“依寓于世界”的非本真状态相反,此在本真的存在方式始终伴随着“惶然失所”(unheimlich)⑤的感觉。在世界中,本真的此在“不在家”,并且,因为本真性优先于非本真性,海德格尔就能够说:“不在家必须在生存论上和存在论上被理解为更源始的现象。”⑥ 但这并不是海德格尔关于居住的最终定论。作为对我们存在方式的一般刻画,居住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一定显得特别有道理,所以他宁愿修改“在世存在”这一概念,而不再坚持说惶然失所是一种本真的而且更源始的现象。然而,在这样做的时候,海德格尔也并没有认可“依寓于世界”这一日常的存在方式。本真的此在仍然被理解为一种例外的、超出常规的自身确证的东西(self-assuredness)。⑦但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开始,居住不再被海德格尔等同于非本真状态。相反,它被理解为一种例外的、“本真的”冒险(venture),理解为此在探入一个全新而且本真的世界的冒险。现在,居住被以荷尔德林的方式理解为诗意的居住(poetical dwelling),这意味着:居住被理解为作为语言之冒险的存在之冒险。从本真的诗歌中生发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只要语言的诗意冒险被保存下来,并提供出理解世界的潜在可能(potential),那么,这个全新的世界就始终处于日常之物之外。 经过这番描述,我们或许已经能够理解居住这一概念所包含的问题。这个概念预设了一种独特的诗歌理解,任何诗人都不能轻易地满足这种理解,即便是海德格尔心目中唯一的那位诗人——荷尔德林——也一样。诗人们真的在拿我们对世界——请注意,不仅是特殊地就某个角度而言,而且是就作为整体的世界而言——的理解冒险吗?我们按照一种特殊的诗意筹划的精神居住吗?我们能够这样居住吗?而且,一般而言,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把居住本身理解为“在”语言“中”存在——居住在语言中吗? 在海德格尔的晚期作品中,他也会认可这一点。⑧在一篇写于五十年代早期的题为《人诗意地居住》的文章中,他强调说,唯有诗歌能够是本源的筑造,在此意义上,诗歌就是居住的本源。诗歌,“作为对居住之维度的本真测定”,也就是“筑造的源始形式”。而且,海德格尔还进一步解释说:“人居住并不是由于,人作为筑造者仅仅通过培育生长物同时建立建筑物而确立了他在大地上天空下的逗留。只有当人已然在作诗的‘采取尺度’意义上进行筑造,人才能够从事上面这种筑造。”⑨ 真的是这样吗?耕种依赖于诗歌吗?一切建筑物都是按照诗歌精神筑造的吗?这种断言始终是成问题的,就算我们考虑到海德格尔在前面引述的句子中修改过的说法,它也还是成问题的,依据这个修改过的说法,“唯有诗人存在”,“本真的筑造”才得以可能。本真的建筑必须奠基于诗歌之中而不能成为一门自足的艺术吗?要承认这一点,我们通常都会感到犹豫,因为每一种没有奠基于诗歌之中的筑造最后都会是非本真的,这对一切关于建筑艺术的思考来说都是难以处理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