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秘所思”(Muthos)与“逻各斯”(Logos)的区分 Muthos与Logos在柏拉图哲学中的关系一直是柏拉图学界“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到了晚期的对话《蒂迈欧篇》,宇宙论话语既被称为eikos logos,也被称为eikos muthos,①使得整个问题对于解释者来说变得不可回避。 在荷马史诗中,被我们译为“神话”的Muthos意指“言语”(speech)或“说出来的东西”(something uttered)。柏拉图对话里引征的荷马段落里的Muthos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的,如《理想国》389e,390d,441b;但是,从早期的《普罗泰戈拉篇》《高尔吉亚篇》到晚期的《菲莱布篇》《蒂迈欧篇》和《法律篇》,他的26个对话的20个当中Muthos出现了87次。其用法或意义可分三类:(1)42次指涉希腊传统神话,对话里可以找到260个属于古代神话角色的专名;对于他使用的神话,往往概述、批判甚至修改。(2)27次指涉他本人创作的神话,最著名的有《理想国》621b8的厄尔神话,《蒂迈欧篇》26e4的亚特蒂斯神话。这类神话常带有传统神话的主题与角色的特征,是他自己的想象与传统神话的各种主旨的混合;这类神话与相随的论证紧密关联(如《高尔吉亚篇》)。(3)18次指涉他本人或其他人的哲学学说,例如,《泰阿泰德篇》把普罗泰戈拉的“尺度学说”和泰阿泰德的“知识即感觉”理论称为Muthos(164d9,156c4);《智者篇》说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人人都讲了一个Muthos,仿佛我们都是孩子(242c8)。② 这些统计表明,一方面,Muthos的意义在荷马与柏拉图之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但很可能正是柏拉图本人见证并确立了Muthos的本源意义和派生意义;另一方面,Muthos的意义变化过程恰逢Logos在涉及“言说”的词汇表中日益重要,从而构成两者既同化又对立的复杂情势。 当柏拉图在其本源的意义上使用Muthos时,他既描述又批判。首先,他把Muthos描述为一种由诗人赋予其形式的特殊的话语实践,是由诗人建构的故事,传递一个共同体将其遥远过去保留在记忆之中并代代相传的全部信息,从而是传统用来传递价值观及其解释的工具。然而,如此看来还较为中性的“神话/传说”却被视哲学为至上话语的柏拉图赋予了否定的评价。首先,神话是不可证伪的(unfalsifiable);③神话所讲述的事件或者时间上过于遥远、或者空间上过于玄虚而使得证实所传递信息的有效性成为不可能;因此,神话只是可能的而非确定的,只能通过它所携带的劝服力和它所引生的恐惧而非理性论证,将自身加诸于人,诉诸情感而非理智。其次,神话没有任何普遍性;神话始终与它要解释的感性世界以及它要传递其价值观的社会过于密切地联系着;神话中涉及的角色(诸神、灵异、英雄、冥界的居民和古人)具有特定地域或社群的人的外貌和举止,充斥着冲突和怀疑。最后,作为一种话语,神话毫无逻辑性可言;神话是一种讲故事的论述,它并不提出一系列为演绎方法所使用的那种论证,从而其各部分并不由严格的规则串联在一起,相反,其各部分是作为各种主动行为与被动行为的相互跟随这一特别原始的过程的功能而被联系在一起的;它们被安排在一个较为一般的叙述框架中,新的平衡状态要到旧的被打破才得以重构。④ 从神话的上述缺陷,不难看出,两者最根本的对立在于,Muthos作为一种不可证伪的话语与Logos作为一种可证伪的话语之间的对立,Muthos作为叙述性故事与Logos作为论证性话语的对立。 前一对立尤为重要,它肇始于布列松对柏拉图《智者篇》259d-264b的分析和解释。⑤柏拉图在这里对“话语或逻各斯”作了明确的规定:1.一个陈述句是名词与动词的连系;2.它总关乎某事物;3.所以它必是真的或假的。从此开始,Logos不仅仅是话语,而且是可证伪的话语或可宣称为真的或假的话语,因为能够指称超语言的实在或所指,这样就有可能证实或证伪它所构造的语言符号是否相应于或符合于它申言指称的所指: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这个话语是真的;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么,这个话语是假的。但是,为了使得这样一种证伪或证实成为可能,所指必须是可以通达的。而在柏拉图的学说框架内,有两类所指符合这一要求,即可理知的理念和可感知的事物。 现在,我们按照柏拉图对于话语的严格规定来考量Muthos:1.神话的话语类型中出现的是何种主词与动词?2.其所指是什么?3.能赋予其何种真假值? 首先,从《理想国》第2、3卷我们知道神话话语的主体或主语有诸神、灵异、英雄、冥界居民和古人。和遥远的过去或未来一样,我们可以认为所有这一切必定存在,但是,很显然,神话的这些所指要么定位于理性或感性都不可通达的实在层次之中,要么定位于话语作者毫无经验的遥远的过去,它们不是“话语或逻各斯”的有效的所指,也不可能证实或证伪神话话语和其所指之间是否有符合;神话超出了真与假,也就无所谓真与假。⑥ 与此相关,后一对立是说,Muthos作为故事是如陈述者所以为的那样陈述事件,却不给出任何解释;因此,其各部分的联系是偶然的,其唯一的目标是实现故事中的英雄与其听众的情感融合。相反,Logos作为论证性话语遵循一种理性秩序,其各部分的次序是按照逻辑规则建构的,其目标是使其结论成为必然的,从而赢得对此结论的合理认同。⑦ 那么,源自《智者篇》的区分是否具有普遍的理论适用性?能否有助于我们清晰界定《蒂迈欧篇》的话语类型和理论旨趣?因为关于这篇对话的解释上的持久冲突与困扰首先来自文本中频繁出现的Logos与Muthos的暧昧刻画。 二、《蒂迈欧篇》中的Logos 然而,《蒂迈欧篇》开篇序言对于“话语”本身也有一种清晰的、不容误解的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