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后期,笔者曾经迷恋过一段时间残雪的小说,之所以有这种迷恋,一方面是由于那段时间里个人对存在主义哲学与精神分析学说的爱好,残雪的小说创作可以说是最有这份厚重,经得起存在主义与精神分析学说任意诠释的作品,另一方面则是残雪小说公认的“读不懂”激发起了自己的探索欲望,而且确实也在这种探索中获得了一份智力的愉悦。最近读了残雪的长篇新作《边疆》,一个强烈的感觉是,残雪又一次证实了自己的艺术创新能量的丰厚。三十年间,她的小说演绎着的心理制式与思维定性,已经被读者十分熟悉,而且也曾被残雪自己不断复现,现在她终于从所谓“中国式的噩梦”中突围而出,以一种优美洒脱的姿态显现出她的精神结构的新的向度,灵魂世界中新的质素。这种新的精神向度与灵魂质素,可以用两个词语来概括之,一个是梦想诗学,一个是魅性抒情。前者的意义主要体现在残雪自身的变化,而后者的意义则不仅是残雪自身的,而且对中国当下文坛的变局而言,也具有不可忽视的启示性。 残雪的小说以写梦著称,这不仅是指她常常直接以人物的梦境嵌入小说的结构之中,使梦成为小说叙事的工具与手段,而且是指她的小说氛围、情节构造,往往本身就是梦境,人物的语言本身就是梦呓,就是谵语,梦幻与现实化为一体,恍恍惚惚,迷迷离离,不知庄周是蝶,还是蝶是庄周。这种梦性叙事的特色,在《边疆》中依然故我,小说有几个贯穿性的镜像,如雪山脚下的“热带花园”,来去无踪的雪豹,边疆山城的海涛声,虚构的事物进入到人们的现实生活,影响到人们的心灵情感,甚至渗透到人物的生存与命运,这些镜像的发生,在小石城中,是现实,也是梦境。说是梦境,是因为这些镜像在小说情节展开中有着不少的超自然的力量的介入,也有着许多非常态的关系与时空的组合拼接。说是现实,则因为它们确实是小石城人日常生活中的某个部分,某种存在。在处理这种现实与梦境的关系时,残雪还是她一以贯之的手法,有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地划出一道转换的痕迹,给读者一点暗示,如写麻哥儿对海的家乡的梦,在梦的开始时,残雪特意点出麻哥累了,衣服没脱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有人进来了。”有人进来了,这是从现实到梦境的转换,其实也是异常事物进入人的现实生活的一种表征。而大多数的时候,残雪是直接让现实与梦境进行无缝对接,用梦的超自然特征解放现实的限制与无奈,将现实的困惑与迷思投入梦一般的放浪与狂欢。所以,《边疆》在本质上与《黄泥街》一样,归根结底乃是作者灵魂深处的梦的再现,或者说是人类某个时代的梦在作者灵魂深处的固结所在。 毋庸置疑,残雪早期作品所写的梦大多是噩梦,其基色是黑色的,其温度是冰冷的,其主题则大多是死亡,是腐烂,是退化。《黄泥街》的主题词就是溃烂,一排排烂雨伞似的屋顶,一张古怪地长着一排铁刺的烂铁门,一个黄黄的、脏污的小太阳,一口乌黑乌黑、水上面浮着烂猫烂狗之类的“清水塘”,几个常年流动着莹莹绿火的弃着烂砖烂瓦的土堆子,还有终年飘着诱人的甜香味的烂果摊,一出太阳家家户户挂出去晒的烂鱼烂肉,人人都眯着的一双小小的、糊着眼屎的“烂红眼”……其实,“黄泥街”可以说是残雪早期作品噩梦表现的一个总体象征,在这个噩梦里,人在烂下去,物在烂下去,自然界的那些美丽的生物在烂下去,而白蚁、蝇子、蠓虫、蛾子、蝙蝠、老鼠这些低等的、生存在阴暗之中的生物则蓬蓬勃勃般生长,以其凶和狠的侵扰扩张,迅速抢占着人类与美丽生物的生存空间。不过,值得玩味的是,同样是梦性的叙事,同样是人与自然关系的迷幻式感觉,《边疆》叙事的主体色调与温度与《黄泥街》大不一样。“热带花园”里有的是让异乡客心醉神驰的棕榈、芭蕉,雪豹是美丽、迅捷与力量的化身,而启明、麻哥儿渴望听到的海潮声则是大自然的天籁,宏大,清亮,悠长,富有节奏的律动,是自然神性的象征。不仅如此,在小说中,同样的破旧的小屋,启明的感觉却不一样,他“越在小平房里住得久,就越觉出这种住处的好处来”。因为“这种房子同脚下的土地亲近,这一点对他很重要,每天夜里,他都感觉自己是沉睡在地母那深深的怀抱里,这让他休息得很好,第二天醒来总是精神抖擞”。同样是看天,在《边疆》中,天上是飞飞停停的自由的苍鹰,同样是夜空,在小石城,“夜空里的星太美了,又美又大,这是在内地见不到的景观。面对这种夜空,任何讨论都是进行不下去的”。老石和六瑾这样的思绪活跃跳脱的准情侣,在这样的夜空下也不能不沉默着,互相倾听着“对方的无声叹息”。启明更是如此,他深深地体会到,“北方的星星特别亮,当他凝神它们时,自己的心竟会久久地颤抖,仿佛自己里面的东西都被敞开了似的”。同样是风,这里的凉风是从雪山那边吹过来,清爽,洁净,没有丝毫的杂质,风浴成了启明一个特别的个人爱好,每一次风浴都能够将启明的激情推向高潮。小贵也很喜欢风,“因为风会给她带来信息”。确实,对于小石城的人而言,“大自然里头蕴藏着一种召唤”,只要你愿意倾听,善于倾听,你就能够接收到自然的信息。这些信息是神秘的,也是美好的,它们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向人们的生活提供暗示和预言。小说在描写小贵夫妻的感觉时这样写道,“边疆地区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屋外的景色总是对人的情绪有巨大的压迫。每当她生活中出现一种变故,周围的风景就充满了那种变故的暗示,而且十分强烈。”也就是说,《边疆》中的自然与人的关系虽然同她的早期作品一样,也是一种压迫的关系,但这种压迫造就的乃是一种腾升的能量,一种生命的愉悦,所以,“边疆的空气和水就像给他俩的心灵进行了洗涤,这种洗涤既刺激了欲望,也提高了境界。时常,小贵走着路忽然就站住了,他倾听着各式鸟儿发出悦耳的歌唱,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从未到过的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