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改革传统与“美国世纪”的缔造 自1648年现代国际体系产生以来,世界历史的发展犹如“微型宇宙大爆炸”,呈现出不断加速的特点。进入20世纪,人类更是先后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冷战及“后冷战”时代的动荡、危机与剧变。然而,在这人类历史上最为跌宕起伏的一百年中,国际政治的复杂变迁却存在一条鲜明主线,那就是美国逐步崛起为超级大国进而取得世界领导权,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由“欧洲阶段”过渡到“美国阶段”。①因此,有人将20世纪称为“美国世纪”,②更有人断定21世纪仍将是“美国世纪”。③ “美国世纪”的出现归因于一系列相互关联的历史和现实因素。在美国崛起为超级大国的历史进程中,先天的地缘优势、突出的资源禀赋以及特殊的时代机遇无疑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然而,就对美国国家特性及其发展路径的影响和塑造而言更具决定意义的,则是其从立国时起便始终信奉的自由主义及其所蕴含的“改良”观念,即始终通过渐进式的国内经济和社会变革推动国家的进步与繁荣,并辅之以与时俱进的对外战略调整。④这种改良观念及其实践与在此过程中不断强化的由“例外论”和“使命感”所构筑的“自信的民族主义”相互促进,⑤以至于即使在充斥着内部经济、社会危机和外部两次世界大战的20世纪上半叶,美国也极为成功地避免了社会动荡、暴力革命和军事政变,在思想上也没有经历与传统“决裂”的过程,只是在原有框架内进行不断的调适与更新,较之其他任何一个大国都更为稳定。⑥资中筠认为,正是这种内在的稳定性和改革的延续性使美国发展成为全方位的超级大国和新型霸权,能够“独领一个世纪之风骚”。⑦ 二战结束后,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尽管在冷战时期与苏联进行了长期的战略竞争和对抗,但美国霸权延续至今,体现出显著的持久性。本文认为,这一持久霸权的获得并不在于其没有经受过重大的战略挑战甚至相对衰落,而在于其始终具备较强的内在韧性,它使美国在自身出现衰落时能够进行有效的内外战略调整,最终经由渐进式变革实现权势复兴。因此,自由主义改革传统不仅是美国作为历史上的新兴大国成功崛起的秘诀,也是其作为二战后的霸权国得以维护主导地位的关键因素。⑧与美国的成功改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联的悲剧性命运则植根于它“在20世纪前半叶非凡的历史条件下形成但趋于僵化的体制,无法适应20世纪后半叶世界形势的深刻变化”。⑨在笔者看来,这一对比极其深刻地回答了20世纪国际关系的一个重大问题:美国何以兴、苏联何以衰。⑩ 总之,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在20世纪截然相反的命运强烈昭示着改革对一个国家尤其是大国命运的决定性作用,而这一点在中国正不断崛起为世界强国的今天变得更具现实意义。基于此,本文将对二战结束以来美国由两次主要战略困境所引发的两轮根本性战略调整进行比较研究,用以探求改革传统赋予美国霸权从衰落到变革再到更生的强大内在韧性,并以此作为分析其当前和未来权势变迁的重要线索。(11)最后,笔者将简要指出美国的改革传统对中国崛起的战略启示。 二、内外交困:美国霸权经历的两次主要困境及其可比性 自1945年以来,美国共经历过两次主要战略困境和相对衰落的过程,它们分别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的越南战争僵持阶段,以及由2008年次贷危机引发的经济、金融进而整个社会危机期间。本文认为,这两次战略困境在二战后对美国霸权构成了真正威胁,因为二者具有一项极为相似又极其特殊的根本属性,即使得美国处于“内外交困”状态。具体而言,这种状态体现为四个方面。 1.美国罕见地长期深陷战争泥潭,不仅承担着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等直接代价,而且战争对其内政和外交都形成了重大掣肘。1968-1969年,在经历了“春节攻势”(The Tet Offensive)后,美国在越南的战争已愈发成本高昂并难以为继。首先,战争的久拖不决使美国财政捉襟见肘。根据美国国会预算局(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CBO)当时的统计,直接用于越战的开支从1965年的1亿美元骤增到1968年的270亿美元;相应的,国防预算也从512亿美元蹿升至807亿美元。正是战争的巨大消耗使得美国的财政状况和国内通货膨胀严重恶化,1965-1968年的赤字总额达到近400亿美元,美元购买力比二战结束时下降了60%。(12) 其次,战争的升级和僵持使美军伤亡数量急剧增加。仅在1968年的“春节攻势”中,就有1001名美军士兵被越共领导的人民武装所击毙。这一结果不仅使美国国内的反战呼声进一步高涨,而且沉重打击了政府赢得战争的意志。(13)最终使得越战成为美国同苏联对抗的一大战略负担——到1969年时,苏联不仅在洲际弹道导弹数量上迅速赶上美国,而且向中东、南亚甚至中美洲等第三世界进行了大规模的战略扩张。(14) 2008-2009年,美国同时在伊拉克和阿富汗陷入两场战争的漩涡,对自身的负面影响几乎等同于越战。首先,截至2009年,伊战和阿战的持续时间均已超过5年,造成大量美军伤亡和巨大军事开支,而后者极大加剧了美国的财政赤字和债务危机。其次,尽管美国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但持续动荡的地区局势使其面临战后重建难题。(15)例如,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统计,仅伊战头3年就有15.1万伊拉克人死于战争、混乱和暴力。(16)持续的流血冲突不仅给伊拉克国内带来灾难,也对海湾地区局势的稳定构成威胁。此外,伊境内的恐怖主义活动呈泛化态势,恐怖袭击者除包括来自什叶和逊尼两教派的极端分子外,还包括大量国际“恐怖主义志愿者”,这使得美国的反恐对象趋于复杂,极大地挫败了其重建伊拉克的政治信心。最后,两场战争给美国的国际形象和软实力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损失。例如,小布什政府之所以不顾各国反对发动伊战,在于其认定萨达姆政权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与基地组织勾结。然而事实证明,伊政权既无此类武器又与基地组织毫无瓜葛,这令美国处于十分尴尬的舆论境地,并成为世界各地反战游行的主要对象。此外,美军虐囚丑闻的曝光也令战争的合法性不足问题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