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11-0024-07 DOI:10.16061/j.cnki.cn46-1076/c.2015.11.005 韩少功属于当代不依靠大量作品数量而确立稳固文坛地位的少数几位作家之一。这位在大学阶段就于1980年、1981年连获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作家,这位1985年最早进行“寻根文学”理论探讨和创作实践的作家,至今只有《马桥词典》《暗示》和《日夜书》三部长篇小说。和他同时在80年代初、中期活跃于文坛的那代作家中,很多像孔捷生、李杭育、郑义、古华、蒋子龙、冯骥才、丛维熙、李存葆、张承志等,在90年代已逐渐退隐,也有像高行健、张抗抗等,没有放弃创作,但数量不多。而和韩少功同时成名、目前依然是当代文坛主力作家的莫言、贾平凹、王安忆、张炜等几位,则每人都至少有10部左右的长篇小说。韩少功的姿态很独特,无法被纳入到这几种情形中,但他以三部长篇小说、数量不多的中短篇以及大量随笔等思考性文字以及译作,始终在当代文坛的发展中产生着持久的影响。在个人的阅读和理解之中,典型的80年代作家中,作品数量不太多、但始终在当代文学的发展占据重要地位的,只有韩少功、张承志等寥寥几位。这也正是近30年来,当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日夜书》于2013年面世之后,即掀起一轮评论热潮的主要原因吧。 韩少功目前只有三部长篇小说,这三部小说主要是关注青少年时期的知青下乡生活,并且都保留着韩少功特有的理性思考的兴趣和姿态。要理解《日夜书》,就必须将它与《马桥词典》和《暗示》对读。三部长篇既有明显的一致,但题材和内容等的安排,又有区别,并且这种差异是意味深长的,从中或能看出韩少功的用心。 1996年创作的《马桥词典》,处理的全部是知青“我”插队的地方——马桥一带当地农民的生活,并时时深入到对他们的生活历史的探究之中,比如对马姓、罗姓的考察,对马桥“莲匪”之乱的典籍爬梳,对马文杰命运跌宕的描述等等,表明作家不是泛泛地在介绍和描绘这块原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土地,而是对这块承载过自己6年青春岁月的地方,作了尽量全面的横向描摹,也倾注了对于马桥纵向历史极为浓厚的兴趣。“我”是一个细致的、认真的观察者,却没有参与到马桥的日常生活之中。除“我”之外《马桥词典》也没有涉及其他插队知青。在这本小说开篇前开列的“主要人物”中,一共有27个人物,全部都是马桥本地人。在这本包含了115个词条的《马桥词典》中,只有小说快结束时的倒数第五个词条“嗯”中才多少有一点关涉到“我”个人的情感的文字,然而这里对于“我”和本地女子房英之间情感的描绘,也是极其隐晦、微茫的,就像一声迅疾消散在记忆和岁月深处的轻喟。 《马桥词典》关涉的全部是“我”青年时代长达6年的记忆,但它与成长、爱情、忧伤等习见的文学情绪毫无关系,它与下乡的知青无关,与作家和主人公“我”的情感无关,也与写作时马桥的当下生活无关,韩少功确实在耐心细致地编撰着一本乡土、人文和风土词典。这种自觉的文体追求,即使在十多年之后来看,依然显得相当前卫、新颖和极具原创性。 2002年的《暗示》,同样以知青生活为背景,却是一本野心勃勃的“书”,它试图从整体上、从哲学层面来探讨仪式、言、意、象的奥秘和它们彼此之间的错综。知青下乡的地点,由马桥变成了太平墟白马湖茶场。和《马桥词典》最为不同的是,在写作中的感性材料,除了插队时的农村、农民之外,韩少功的长篇写作,开始有意识地对下乡知青这个群体直接关注和正面刻画,并且不仅写了他们的知青生活,也涉及了他们的现实处境。《暗示》里出现了小雁、老木、大川、大头等多位知青形象,这些人物,和《日夜书》中的很多知青,构成了明显的“互文性”写作。 在题材的选择和安排上,《日夜书》又有不同,这里知青下乡的地名,变成了白马湖茶场,它同样增加了大量对于多个知青形象的勾勒,但是除了对吴天宝这个当地人的刻画之外,《日夜书》全力以赴地处理下乡知识青年自己的记忆和现实。同样写知青记忆,《日夜书》和《马桥词典》在题材的选择和安排上,正好构成有趣的、鲜明的两极,因而不得不让人意识到这是作家有意的安排。在十五六年之间,一位作家如此慎重,如此精心地对待、处理青少年时期那段并非漫长的生活,不能不说,韩少功在他大量文字之中一贯蕴含着的理性,同样在深刻、持久地影响着他漫长的写作生涯。在充满喧嚣和浮泛的当代文坛,一个作家有着这样清醒、持续的坚持,值得我们对他保持充分的尊重。 具体到每一部小说,韩少功也体现出令人惊讶的慎重和耐心。蒋子丹在1987年写作《韩少功印象》的时候,透露了他已在写作第一部长篇,并且已经有了七八万字了,[1]谁会想到他的第一部长篇《马桥词典》的面世,会在这之后的八九年呢。第二部长篇《暗示》也如此。2000年,在与崔卫平对话时,他这样说:“这样说吧,下一部小说我想研究一下‘象’的问题,就是image的问题。比如人们在办公室谈话与在卧室里的谈话效果大不一样,比如沙发与太师椅怎样成为意识形态的符号。我觉得这里面有小说,或者说有一些以前小说家们重视得不够的东西。”[2]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时他关于这部小说的设想即已非常成熟,但这部小说面世也已是两年之后了。第三部《日夜书》,更是11年以后的事了。当一些作家不断用长篇小说刷新着人们的眼目、却又不断地让读者重复着失望的情形之中,韩少功的姿态,显得是那么“异常”而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