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一生所写散文不少,但其“文名”却长期不彰。事实上,到20世纪80年代,冯至的新诗、小说、学术与翻译成就,都得到了一致肯定,唯一尚未得到学界公认的,乃是他的散文成就。迨至1990年,季羡林发表《诗人兼学者的冯至先生》一文,尤为推崇冯至的散文成就。他认为在近现代散文史上,“冯先生卓然成家,同他比肩的散文作家没有几个”,并强调冯至“是继承了中国优秀散文传统的”,所以“冯先生的散文实际上就是抒情诗,是同他的抒情诗一脉相通的”①。季羡林如此论断,当时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时,我的博士论文也涉及冯至的散文,心里很喜欢,但限于论题,散文只是作为资料而未能展开论述。 不过坦率地说,我虽然很赞同季羡林对冯至散文艺术价值的评价,但他其余的判断,比如冯至主要继承中国古代散文的传统,其散文是诗意盎然的抒情诗等,却与我的阅读体会不相合。而自季羡林的文章之后,学界对冯至散文的研究明显加强了,但或别有旨趣而意不在文,或局限于具体篇章的赏析,迄今未见对冯至散文的整体性探究。冯至散文的特点、成就及其对中国散文的贡献究竟何在,仍是一个有待探讨的问题。本文就对这一问题略述笔者的一些体会。我的讨论将集中于冯至20世纪30、40年代的散文,那是他的散文写作的黄金时期,主要作品有《山水》集和“鼎室随笔”系列散文。 一、反山水诗文传统的《山水》集 冯至也写过“抒情诗”般的散文,就在他开始发表诗作的1923年,类似的散文随之问世,此后亦与诗俱进、新作不断。到了1930年前后,冯至已发表此类散文三十余篇,数量不少。而所有这些早年散文都体现出与他早年诗作同样的特点——浪漫中略带唯美的抒情诗格调。冯至早年抒情诗般的散文,一方面借鉴了西方浪漫抒情的诗文传统,深受世纪末唯美主义、颓废派等现代主义文学的感染,另一方面则继承了自魏晋到明清的名士抒情诗文的传统,并且自觉不自觉地受到郁达夫借景抒情的情调散文、徐志摩的诗意抒情散文以及周作人的小品文之影响。换言之,年轻的冯至也走了一条借山水风物、田园故居等发抒幽情别绪的抒情散文之路,所不同的只是其散文中多了一点所谓“早岁感慨恕中晚”②(指中晚唐以来抒情寄怀的婉约诗词——引者按)的幽婉风致。不过,由于散文便于自由抒情,所以冯至的这些散文往往失去了其“幽婉的”③抒情诗里的恳切、节制和含蓄,给人以肤浅、感伤过甚之感,所以也便“不幸”地湮没在抒情散文的大潮中不为人知。而真正值得反省的,正是曾经盛行的现代抒情散文之得与失。 对“五四”以来的抒情散文的成就,新文学的先驱者早就肯定有加。如胡适在1923年2月发表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即以确信不疑的口气断言:“这几年来,散文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含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④1933年8月,鲁迅在回顾初期新文学的成就时,也不胜欣慰地说:“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⑤这些著名论断后来成为主导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权威判断。于是,所谓新散文之成功更在新小说、新诗、新戏剧之上,便成了无可置疑的文学史定论。就我所知,似乎唯一提出异议的是李健吾。1936年2月,李健吾在一篇诗评中顺便质疑新散文的现代性之不足:“通常以为新文学运动,诗的成效不如散文,但是就‘现代’一名词而观,散文恐怕要落后多了。”⑥ 现在看来,无论是胡适、鲁迅,还是李健吾,都说对了现代抒情散文之一面。可以理解,胡适和鲁迅为了肯定新文学,自然会更看重新散文成功的一面。在各种新文体中,散文的确以个性鲜明的抒情叙事、漂亮有味的语言率先获得文学上的成功,表明白话新文学也可以做到旧文学自以为特长者,所以胡适和鲁迅都乐于肯定它。而作为新锐批评家的李健吾则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即新散文其实是中外对接、新旧妥协的产物。“五四”以后,来自西方的以浪漫主义、个性主义为基础的个性化抒情随笔,和源于中国名士才子之性灵主义、抒情主义的小品文,融会而成现代中国的抒情散文。它往往在外来的新面目之下表现着中国固有的名士趣味和才子情趣。这些趣味和情趣要在新诗里表达得恰切是较为困难的,但当把它们位移到格式自由、更便于自我表现的新散文中,立刻就显得像模像样、颇有味道和美感了。而李健吾则洞见到它的“失”,认为那不过是熟门旧路之翻修,其现代性远比不上真正从头做起的新诗。 这个迅速崛起的散文新潮,显然更偏重抒情一路。用梁遇春的话来说,便是“国人因为厌恶策论文章,做小品文时常是偏于情调”⑦,其抒情模式其实袭用自传统名士最偏爱的“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之套路。这是一条早被证明富有诗意抒情效果和中国文章格调的路,所以喜欢抒情的新散文家们纷纷走上这条路。到了20世纪30年代,这条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路日渐显现出其狭窄和肤浅:它的一目了然的寄托、“卒章显其志”的造作、沾沾自喜的情调、夸张过甚的感伤、拿腔拿调的修辞,都说明这条轻车熟路其实是一条似深实浅的林间小径,并非可致深广的文章大道,可许多新散文家却被它牢牢地束缚住了。当然,我无意全盘否定现代抒情散文的艺术成就,此处只说说它尚未被人言说的局限和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