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227(2015)06-0022-05 臧棣的《菠菜》写于1997年,是一首看起来简单平淡的短诗。因为,这首诗写了生活中一种极为普通的事物——菠菜: 美丽的菠菜不曾把你 藏在它们的绿衬衣里。 你甚至没有穿过 任何一种绿颜色的衬衣, 你回避了这样的形象; 而我能更清楚地记得 你沉默的肉体就像 一粒极端的种子。 为什么菠菜看起来 是美丽的?为什么 我知道你会想到 但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冲洗菠菜时感到 它们碧绿的质量摸上去 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 如此,菠菜回答了 我们怎样才能在我们的生活中 看见对他们来说似乎并不存在的天使的问题。 菠菜的美丽是脆弱的 当我们面对一个只有50平方米的 标准的空间时,鲜明的菠菜 是最脆弱的政治。表面上, 它们有些零乱,不易清理; 它们的美丽也可以说 是由烦琐的力量来维持的; 而它们的营养纠正了 它们的价格,不左也不右。 为什么选择菠菜这样一种十分常见的事物作为书写的对象?这也许是首先引起的疑问。当然,菠菜之类普通事物进入诗写的范围并非始自此诗,在中国20世纪90年代诗歌里也不是孤立的个案。不过,这类写寻常之物的诗歌在中国20世纪90年代较为密集地出现,体现了这一时期诗歌的某种变化,表明诗歌开始放弃关于超拔、伟岸和庄严事物的宏大叙事,转向对身边的切近的琐屑事物的书写。这是一种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的转变,虽然其中不乏为写俗物而写俗物以至干泛滥无边的伪劣之作。值得注意的是,《菠菜》虽然可算作一首写物的诗,却不同于以往(古典时期和新诗早期)的“咏物诗”,它对菠菜这一“物”的书写没有采取歌咏或称颂的态度,而是以一种非抒情的方式进行了书写,其间甚至包含了强烈的论辩的成分。如果要考察中国20世纪90年代的非抒情趋向,《菠菜》也许是个较好的切入点。 与臧棣的其他许多诗一样,《菠菜》采用了不分节的样式,全诗27行①浑然一体,非常紧凑。这是它在外形上的一个特点。不过,尽管没有分节,但随着平缓节奏的推进和语风的转换,整首诗还是显得颇有层次感的。如果一定要划分层节,这首诗大致可以分为三节:从开头到“一粒极端的种子”为一节,从“为什么……”到“……天使的问题”为另一节,从“菠菜的美丽……”到末尾为最后一节。 “美丽的菠菜不曾把你/藏在它们的绿衬衣里。”诗的开头两行用否定的句式(“不曾”)给出了菠菜和“你”(这个“你”是谁呢?下文将有分析)的关系。一个“藏”字道出了菠菜形象的特点之一:宽大;加上前句中的修饰语“美丽”和本句中的“绿衬衣”,令菠菜的形象得到了初步敞露。有必要指出,作为全诗的起首,“美丽”(一个抽象的词)显得波澜不惊,似乎毫无独异之处,但在诗中多次出现,几乎成了专门形容菠菜状貌的语词。这两行诗有两点格外值得留意:其一,此诗一开始就用复数人称“它们”来指代菠菜,较符合菠菜有着鲜明群体性的宽大形象;其二,在描述菠菜与“你”的关系时,菠菜占据主导位置,是动作的发出者,而“你”是受动者,仿佛菠菜是能够荫庇“你”的强大之物。 还有一点要特别提出:开头这两行所突出的菠菜的“绿”,实际上是呈现菠菜形象和理解全诗意旨的关键之一。紧接着的三行诗陈述“你”对“绿颜色的衬衣”的态度,在语感上显然是顺承第二句而来。这三行也用了否定的表述(“没有穿过”),显示“你”对“绿衬衣”形象的回避,并且将菠菜与“你”的主动—受动位置进行了颠倒。从属性和外观来说,菠菜所具有的“绿”是一种相当单纯的颜色。一方面,绿色赋予菠菜“碧绿的质量”(第14行),其纯粹、柔和的色泽和质感让人不免生出怜爱之情(“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而“绿衬衣”这一喻象也给人某种温暖的感觉;另一方面,正是这种绿色的过于单纯,却让“你”对之产生了怀疑乃至抵制的意绪,故而“回避了这样的形象”,第6—8行中“我”所记得的“你沉默的肉体”,并将之比喻为“一粒极端的种子”的说法,无不可视为对这种“回避”态度的强调,尽管此处的“种子”与后面的“我和植物的孩子”之间可能存在着隐秘的联系。毋宁说,这折射的是由菠菜的单纯之“绿”引发的“你”和“我”之间复杂而矛盾的心态。 那么,菠菜的“绿”为何会引起“你”的抵制和“回避”呢?这一点后面将会有所揭示。 如果说诗的前8行(作为相对独立的一部分)是基于“你”的角度或立场看待菠菜,那么从“为什么……”到“……天使的问题”这部分,则是以“我”的眼光和感受来评价菠菜在“我们”生活中的意义——对,的确是一种评判。“为什么菠菜看起来/是美丽的?为什么/我知道你会想到/但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两个缠绕在一起、具有相互抵消意味的连续发问,体现了臧棣式诗思和句法的狡黠。但不能说这样的发问毫无价值。前一个“为什么”既可以是充满疑惑的提问,也可以是设问(无须回答),关键是谁发出来的;从后一个“为什么”的字面来看,该问题应由“你”发出,但根据后一个发问暗含的意思,“你”只是“想到”,实际却并未(“不会”)提出该问题。这让前一个“为什么”的设问成分占了上风,由此菠菜的“美丽”变得不容置疑。“想到/但不会提出”——这一通过发问而展现的微妙心理,再次确认和强调了菠菜的“美丽”。 在随后的三行诗里,“我”因与菠菜直接接触而产生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请注意其中的两个动词:“冲洗”和“摸”。它们都是非常生活化的动作,“冲洗”似可见出“我”对菠菜的细心与珍惜,“摸”更显“我”与菠菜关系的亲密。这样的喜悦之情在一个关于菠菜的新奇譬喻中达到极致“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无疑,这个譬喻会带来令人愉悦的奇幻效果,它勾联着诸如米歇尔·图尔尼埃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②之类的现代寓言文学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