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诗歌众多的群落中,20世纪30年代以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为代表的现代派诗人贡献了最成熟精湛的诗艺。现代派的时代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常有的专注于诗艺探索的时代,诗人的创作中颇有一些值得反复涵泳的佳作,其中的典型意象、思绪、心态已经有了艺术母题的特质,进而生成了独特的诗学语言。这使现代派诗歌以其艺术形式内化了心灵体验和文化内涵,从而把诗人体验到的社会历史内容及其构想的乌托邦远景,通过审美的视角和形式的中介投射到诗歌语境中,使现代派诗人的历史主体获得了文本审美性的支撑。 现代派诗人群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之所以成为具有相对成熟的诗艺追求的派别,原因主要是诗歌意象世界与作家心理内容的高度吻合,以及幻想性的艺术形式与渴望乌托邦乐园的普遍观念之间的深切契合,最终生成为一些具有原型意味的艺术模式和诗学语言。本文试图分析的是诗人在艺术世界中所创造的幻象性诗学与拟喻性的语言。 学界通常把何其芳的《画梦录》和鲁迅的《野草》等写作体式称为“散文诗”。从文体学的角度看,现代散文诗传统与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有极深的渊源。《巴黎的忧郁》又称“小散文诗”,它为散文诗这一文体赋予了新的活力。此后,洛特雷阿蒙的《玛尔佗萝之歌》、兰波的《地狱中的一季》以及马拉美的《呓语》等都受到波德莱尔的影响,进一步发展了现代欧洲文学的散文诗传统①。因此,波德莱尔为散文诗这一体式奠定了特殊的题材领域。日籍英国评论家小泉八云曾这样评价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坚信诗化的散文也可以使用于某些特殊的题材而取得良好的效果——这些题材例如梦幻,遐想,人在孤独寂寞中,没有外界的活动干扰他的冥想时的思绪,等等,他的随笔、小品全是这些遐想、梦想和幻想。② 有中国现代评论家也认为:“波德莱尔的散文诗,就只有在叙述简短的梦幻时最为适宜。”③这些观点都试图说明散文诗与冥想、梦幻之间具有某种对应性。 中外的现代散文诗创作都表明这一体式与“梦”之间深缔的因缘。鲁迅的《野草》有大半篇幅都写到梦,其中有七篇直接以“我梦见”开头。唐弢的散文诗集《落帆集》中第一篇即为《寻梦人》,整部作品也堪称作者的梦幻之旅。何其芳在《画梦录》代序中说:“我很珍惜着我的梦,并且想把它们细细地描画出来。”④这就是《画梦录》题目之所由来。 在何其芳这里,更值得分析的是他如何画梦。他在《梦后》一文中这样写道: 孩提时看绘画小说,画梦者是这样一套笔墨:头倚枕上,从之引出两股缭绕的线,象轻烟,渐渐向上开展成另外一幅景色。叫我现在来画梦,怕也别无手法。不过论理,那两股烟应该缭绕入枕内去开展而已。⑤ 传统绘画小说对何其芳画梦的方式起了很大的影响。他自己的小小的革新(“那两股烟应该缭绕入枕内去开展”)也使人想到《枕中记》和“游仙枕”的古代传奇故事。 而梦所秉赋的形式感是令何其芳着迷的重要原因,正像他在《画梦录》中将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改写为《淳于棼》,更关注做梦本身而把原作的主体部分——淳于棼的梦中情节——一笔掠过一样。在这里,“做梦”甚至比梦的内容更重要,也更有意味。现实中的淳于棼只睡了短短的半个下午,但梦中却倏忽间经历了一生。这正是梦的形式本身固有的特征和魅力。梦因此是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所谓的一种“有意味的形式”⑥。 何其芳对梦的“形式意味”本身的关注,有着对艺术形式的自觉,这种自觉有时甚至超越了对内容的重视。正像何其芳在《梦中道路》一文中所说的:“渐渐地在那些情节和人物之外我能欣赏文字本身的优美了……我惊讶,玩味,而且沉迷于文字的彩色,图案,典故的组织,含意的幽深和丰富……我喜欢读一些唐人的绝句。那譬如一微笑,一挥手,纵然表达着意思但我欣赏的却是姿态。”⑦也正像影响了何其芳的小说家废名说过的那样:“人生的意义本来不在牠的故事,在于渲染这故事的手法。”⑧而梦恰恰是“故事”与“手法”的浑然一体,是一种包含了内容的形式。梦由于它固有的形式特征而倍受中外艺术家青睐,由此成为在诸多文本中得以微观化、形式化以及具体化的诗学范畴。 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态度和选择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持续面对的问题线索。“五四”激进的反传统主义姿态尽管极大地影响了现代作家对文学传统的判断与评价,但依然有相当一部分作家对古典文学几千年的璀璨光影频频回眸。到了20世纪30年代,对传统文学的吸纳与借镜成为与现代主义、左翼政治、新都市文化兴起同样值得重视的文学思潮。在诗歌领域,一同就读于北京大学的“汉园三诗人”卞之琳、李广田、何其芳对古典诗文中的幻异与含蓄美学的反顾尤为引人注目。其中何其芳在散文诗《画梦录》中对中国古代志异文本的改写最具文学审美姿态的症候性,从中可以探讨现代作家为何选择古典文本、古典文本怎样进入现代语境以及传统经由何种路径被现代化等堪称重大的文学史议题。 1912年生于四川的何其芳,在童年时代奠定了他与古典文学最早的渊源。何其芳回忆说,在他12岁到15岁的私塾教育中,“教会我读书的……是那些绣像绘画的白话旧小说以至于文言的《聊斋志异》”⑨。虽然何其芳后来被看作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人群体中的一员,但他与诗友卞之琳一样,追求在诗歌的现代意绪中深藏古典文学的旨趣。何其芳名噪一时的散文诗集《画梦录》更是深刻地浸润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氛围。其渊深的古典情趣、梦幻般的迷离语境都令人联想到中国古代的志异传统。其中一篇与书名同题的散文诗包括三个独立的故事:《丁令威》、《淳于棼》以及《白莲教某》,是对这三篇古代志异故事的改写。《丁令威》取材于《搜神后记》,《白莲教某》取材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而直接处理梦的题材的《淳于棼》取材于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是《画梦录》中写的最出色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