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文学作品创作的插图、连环画、组画等,图像与文本间的关系复杂而微妙。图像在本质上和语言表达不同,同一文本在不同画家笔下会体现出不同的面貌,即出于不同的理解、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同一个形象原本。图像源于文本,又与原文存在距离与缝隙。同时,图像既自成一体,又与文本互为对照、互为补充。 鲁迅的小说往往通过对人性的无情剖析、对社会的深刻批判,针砭时弊。不少画家喜欢将鲁迅小说作为再创作的素材,绘制插图或者连环画。丰子恺就先后为《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故乡》、《明天》、《药》、《风波》、《社戏》、《白光》等多部作品绘制过连环图画。其中,1939年创作的《漫画阿Q正传》至1951年已再版十五次,之后又和其他作品一起收于《鲁迅绘画小说》中出版。就再版次数而言,以笔者目前掌握的材料看,没有其他《阿Q正传》绘本能出其右。本文以《漫画阿Q正传》①为例,通过与其他绘本的比较,分析其中的图文关系,揭示丰子恺绘画鲁迅小说的若干特点,并窥见文学作品绘画改编中的语—图互文关系。 一、为阿Q画像的历史 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自1921年发表以来,为其绘图画像者时不乏人,20世纪30年代的陈铁耕、刘蚬、丰子恺、蒋兆和,40年代的丁聪、郭士奇、刘建庵,以及1949年以后的沈原野、程十发、范曾、赵延年等,都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单幅画像、插图、连环画等——为鲁迅笔下的阿Q设计、描绘出了不同的形象。 插图、连环画皆因文生图,人物形象理应与文本中语言描述的“语象”“形神俱似”。在小说中,鲁迅笔下的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②。有一回,他宣布自己姓赵,却被赵太爷一巴掌打模糊了。“瘦伶仃”、“癞疮疤”、“黄辫子”、“厚厚嘴唇”等,算是阿Q外貌上的显著特征。穷困潦倒,上无片瓦,下无分地,住在土谷祠里,只是由于“真能做”,有劳动力可以出卖,才得以存活,但他对于这种卑微地位,不曾有抗争意识,且还很自负,“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以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这是阿Q的人生状态。要为这样一个人画像,“用线条的表现方法,捕捉瞬间的‘阿Q相’,用来补足原文的艺术印象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任务”③。所以,当1934年《戏》周刊发表许幸之、李跃丹、梁鸿、叶灵凤等人创作的阿Q像时,鲁迅看后颇不以为然:“在这周刊上,看了几个阿Q像,我觉得都太特别,有点古里古怪。我的意见,以为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好闲之徒的狡猾。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没有瘪三样。”④这可看做是鲁迅心目中的阿Q形象,不妨作为阿Q画像的参照。 文学描述的形象是间接的,文字语言之于形象塑造的间接性是文学的基本特征之一。作者为创造出一个感人的、富有个性的形象,也会主动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而文学接受理论也认为,作为一个实体存在的文学作品,是作者意向活动的意向性客体,其中的意向性关联物,促使接受者重构意向层次,生成一个审美对象,茵伽登将这个过程称为“具体化”⑤,这也是作品在读者接受层面的最后完成。读者根据《阿Q正传》中关于阿Q特征的描述,将这不多的关联性符号形成语象再具体化为图像时,不同的接受者一定会创造出不同的形象来。 刘岘以木刻的方式创作二十幅《阿Q正传》插图,于1935年由未名木刻社出版发行,这是《阿Q正传》第一个单行本画集。刘岘作《阿Q正传》图画时,是得到鲁迅教诲的。他先试刻两幅寄给鲁迅看,鲁迅提了修改的意见:“阿Q的像,在我心目中流氓气还要少一点,在我们那里有这么凶相的人物,就可以吃闲饭,不必给人家做工了。赵太爷可以如此。”⑥刘岘的木刻以阴刻为主,人物掩藏在浓郁的色调中;造型概括,没有过多的细节描绘,甚至人物面目都有些模糊,有抽象化的特征,主要是通过动作符号来表达人物的状态。他几乎没有为阿Q特别“造像”,故事中的阿Q也只露出那么一点神情,这与他后来所刻的名人肖像写实画风完全不同。第十九图(“‘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地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是较为清晰的阿Q正面画像,被杀头前的阿Q似很平静、坦然,没有卑微与恐惧,甚至有点革命气概。从刘岘的创作历程来看,这属于他早期的作品,还不够成熟;从逐渐形成的“阿Q图像史”来看,这也是较早的一次尝试。 丁聪创作于1943年的《阿Q正传插画》也是以木刻制作而成。构图大胆活泼,造型概括,刀法干脆利落,黑白分明,富有张力。第一幅阿Q肖像,身着破旧衣服,手执旱烟杆,倔强地昂头斜眼,仿佛不屑一切。构图较低处的两个儿童看阿Q的那种惶恐神情,似也满足着阿Q精神胜利的心理。故事中的阿Q,丁聪则以夸张的手法,通过气氛营造烘托人物性格。这种气氛“从头到底,给人的感觉是阴森而沉重的”,“能近于鲁迅原作精神的”⑦。 蒋兆和的阿Q像则以水墨为材料,通过写实方法描绘而成。蒋兆和20、30年代居住上海期间,曾有为阿Q造像的想法,并拟在画妥之后当面请教鲁迅,但直到1936年鲁迅去世,蒋兆和仍然没找到一个理想的模特儿而未曾动笔。1938年,他在北京的朝阳门外遇见一位乡下人,垂头带辫、面色焦黄、神情忧郁,恰似他心目中的阿Q,于是请来做模特儿,创作了《与阿Q像》,塑造了一个低着头、嘴巴微微张着、手不知放在何处的卑微、瘦削的底层人物形象。周作人曾对此画给予充分肯定:“阿Q这人,在《正传》里是可笑可气又可怜的,蒋君所画能够抓到这一点,我觉得大可佩服,——那一条辫子也安放得恰好,与《漫画》迥不相同。”这里提到的漫画,就是丰子恺《漫画阿Q正传》。周作人在这篇题为《关于阿Q》的文章中开头写道:“阿Q近来也阔气起来了,居然得到画家给他画像,不但画而且还有两幅。其一是丰子恺所画,见于《漫画阿Q正传》,其二是蒋兆和所画。”周作人对丰子恺的漫画一向是否定的,不可避免又要批评一通,说“这回也不见得好”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