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熟悉鲁迅的人,当他合上《呐喊·自序》,随手翻开《理想国》,读到著名的“洞穴”寓言时,会不会惊奇地觉得,鲁迅的“铁屋子”,也有可能是在重复柏拉图的故事呢?当他沿着“洞穴”与“铁屋子”那令人惊奇的相通之处往前行进,想要进一步探究两者的异同时,他会不会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鲁迅改造国民灵魂,打破“铁屋子”的“呐喊”,和柏拉图引导“洞穴囚徒”实现“灵魂转向”的“辩证法”,想要解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呢? 当越来越多的相通之处,和越来越多的细节从幽暗中浮现出来,他会不会看见鲁迅的“鬼气”,恍惚中踱出北平的“S会馆”,回到二千三百年前的古希腊,在比雷埃夫斯港,加入了和苏格拉底对话呢?当苏格拉底娓娓道来,描述那个偶然到光明的世界生活过,认清了阳光、黑暗与洞穴“影像世界”等关系的“明白人”,回到“洞穴”的遭遇说: 这时他的视力还很模糊,还没来得及习惯于黑暗——再习惯于黑暗所需的时间也不会是很短的。如果有人趁这时就要他和那些始终禁锢在地穴中的人们较量一下“评价影像”,他不会遭到笑话吗?人家不会说他到上面去走了一趟,回来眼睛就坏了,不会说甚至连起一个往上去的念头都是不值得的吗?要是把那个打算释放他们并把他们带到上面去的人逮住杀掉是可以的话,他们不会杀掉他吗?① 苏格拉底刚说完,他分明可以看见,早已经按捺不住的鲁迅,性急地抢在格劳孔之前,由衷地赞叹说,“您说得太对了。他们一定会说他‘疯了’!一定会把他的血蘸着馒头吃了下去!喏,我的《狂人日记》,还有《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定会的!” 当他暂时离开柏拉图的“洞穴”和鲁迅的“铁屋子”,试图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中来厘清两者的异同的时候,他会不会惊奇地发现,两个人的目标都是为了让“城邦/国家”从混乱和堕落中恢复过来,建立理想的社会秩序?两个人的“启蒙”,都是面对生活在混乱中的堕落了的“群众”? 《理想国》的核心内容,是探讨如何建立一个最大限度地接近和合乎正义的城邦。柏拉图多次强调说:“我们建立这个国家的目标并不是为了某一个阶级的单独突出的幸福,而是为了全体公民的最大幸福;因为,我们认为在一个这样的城邦里最有可能找到正义。……我们的首要任务乃是铸造出一个幸福国家的模型来,但不是支离破碎地铸造一个为了少数人幸福的国家,而是铸造一个整体的幸福国家。”(133页)“我们的立法不是为城邦任何一个阶级的特殊幸福,而是为了造成全国作为一个整体的幸福。它运用说服或强制,使全体公民彼此协调和谐,使他们把各自能向集体提供的利益让大家分享。而在城邦里造就这样的人,目的就在于让他们不致各行其是,把他们团结为一个不可分的城邦公民集体。”(279页) 而众所周知,建立独立、自由、富强的“现代中国”,使“沙聚之邦,转为人国”②,同样是鲁迅终生殚精竭虑的核心目标。 接下来的第二步,在由谁来设计和建立“理想国”的问题上,两人也给出了相同的答案。鲁迅认为,在中国社会已经陷入了整体性溃烂的情形之下,建立“现代中国”的历史重任,只能由少数先知先觉的“明哲之士”来承当。柏拉图的“理想国”,则是由“天赋具有良好的记性,敏于理解,豁达大度,温文尔雅,爱好和亲近真理、正义、勇敢和节制”,且经过长期严格训练养成的“真正哲学家”,即“哲人王”来治理。“在哲学家统治城邦之前城邦不能摆脱邪恶”(234页),既是柏拉图的基本信念,也是接下来的问题之根源。 很简单,“在哲学家统治城邦之前城邦不能摆脱邪恶”的论断,本身就包含着哲学家与邪恶城邦,即鲁迅所谓“明哲之士”与凡庸之众之间的紧张关系。“明哲之士”和“真正哲学家”,从来都只能是极少数,所以一旦出现在败坏了的社会环境之中,就必然面临着数量巨大的凡庸之徒的扼困和侵蚀。鲁迅指出,“人群之内,明哲非多,伧俗横行,浩不可御,风潮剥蚀,全体以沦于凡庸”,这就是中国社会之所溃烂,以及溃烂后的常态。而溃烂社会的凡庸之徒,“见异己者兴,必借众以凌寡,托言众治,压制尤其烈于暴君”。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③在无主名的“千万无赖之尤”结成的“无物之阵”的扼困和侵蚀中,真正的精神界“战士”,“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阵则是胜利者”④。中国社会,也依旧只能在溃烂的泥淖里挣扎、轮回。可以说,鲁迅终其一生所要反抗的,就是“明哲之士”注定要被“凡庸之众”扼杀,中国社会注定走不出溃烂的泥淖这个令人绝望的生存景观;反过来,也正是通过持续不断的反抗和书写,鲁迅最终把这个令人绝望的生存景观,定格成了人类永恒的宿命境遇。 鲁迅对“明哲之士”与“凡庸之众”的紧张关系的书写,以深刻、尖锐而著称。相形之下,《理想国》的描绘,则以细致、生动为特色。柏氏指出,“勇敢、大度、聪敏、强记”等完美的哲学家所必需的天赋,“是很难在人身上生长出来的,即使有,也是只在很少数人身上生长出来”。幸而具备了这些自然天赋的少数人,也极有可能落到不合时宜的环境之中,被邪恶的力量所败坏,“象一株植物,不是在所需要的环境中被播种培养,就会长成一个完全相反的东西”。而堕落了的城邦里,总是处处充斥着这样的邪恶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