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没有什么地方比纽约看上去更适合被毁灭的了。 两个世纪以来,美国大众对毁灭纽约的幻想一直念念不忘①。麦克斯·佩奇(Max Page)发现,流行文化中的纽约城以各种方式被毁灭,花样百出,令人震惊:地震、火灾、洪水、流星、彗星、火星人、冰川、幽灵、原子弹、阶级斗争、恐怖主义、外敌入侵、太空飞船的激光束、飞艇的鱼雷、战舰的导弹、人猿、狼群、恐龙、环境恶化、核尘等等②。可怜的纽约城,在绘画、漫画、文学、摄影、明信片、动漫、电影、电子游戏等媒体中无一幸免,一次又一次被炸得七零八落、被海水吞没、被怪兽推倒……毁灭纽约城,是如此令人着迷,以至于佩奇将其称之为“灾难的情色”(disaster porn),即对死亡、混乱、毁灭如同好色一般的迷狂③。 我所关心的问题在于:纽约的“毁灭史”是如何演进的?毁灭女神何以偏好大都会,何以钟爱纽约城?人们何以对晚近以来流行文化中的这类主题趋之若鹜?为何更多的城市像纽约一样被毁灭?正如佩奇所提醒的那样,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模模糊糊,区分毫无希望”④。因此,我试图将多种媒介同时纳入考察视野,以便更好地把握流行文化中“被毁灭的纽约城”这一经久不衰的主题。 一、纽约的“毁灭史” 毁灭纽约,一代有一代之理由。 19世纪后期,纽约成为世界城市,外来移民激增,社会问题丛生,城市精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不少人甚至预感到惨烈的阶级斗争就在眼前。小说《高谭市的毁灭》(The Destruction of Gotham,1888)中,曼哈顿陷入一片火海,理由很简单,因为曼哈顿遍地都是妓女。另一本小说《恺撒的石柱》(Casear’s Column,1891)流传甚广,封面上写着“20世纪的轰动故事”。该书对纽约城的命运做出惊人预言:激进的意大利移民将推翻城市精英的统治,穷人们横行街头,大肆屠杀富人。该书封面上画着一座高高耸立同时又熊熊燃烧的石柱,上面挂满了有钱人的尸体。 20世纪30年代,怪兽片鼻祖《金刚》(King Kong,1933)横空出世。这只力大无比的大猩猩从骷髅岛被载回纽约,在百老汇举行展览。展览的开场白是:“在他的世界他是君王,但在文明世界他只是一个囚犯,一场满足我们好奇心的盛大表演!”⑤不过人们势必要为自己的贪婪和傲慢付出代价。挣脱牢笼的金刚,不仅掀翻地铁,还爬上了帝国大厦。时值大萧条,看着金刚把纽约砸得稀烂,人们暂时逃避了绝望的现实。 “二战”爆发在即,路易斯·古列尔米(Louis Guglielmi)的油画《心理地理学》(Mental Geography,1938)把布鲁克林大桥想象为一座毁弃的大桥:钢索松松散散,扭曲异常。桥身一掰两段,两座塔楼破碎不堪。一个女人跌坐在桥梁之上,一个炸弹戳进她的后背。天空云层萦绕,透着异乎寻常的紫色。画家显然是在对法西斯潜在的侵略做出预警⑥。 改编自赫伯特·威尔斯(Herbert G.Wells)同名小说的广播剧《世界大战》(The War of the Worlds,1938),模仿新闻播报,警告听众,美国正在遭受火星人的入侵。播音员不断跟进最新进展:外星人的目标正在从新泽西转向纽约,“我们的军队,陆军、空军,都被歼灭”。“纽约市正忙着疏散群众,码头的船载满了撤离的人正在驶离,而纽约的街头像新年前夜一样拥挤”⑦。很多听众信以为真,随即引发了全国性的恐慌。 “二战”结束,“冷战”的铁幕随即拉开,刚刚领教了核弹威力的人们,开始坠入核战的恐慌之中。广岛核爆之后,报纸、杂志上关于纽约遭受核打击的猜想比比皆是⑧。电影《世界,众生和恶魔》(The World,the Flesh and the Devil,1959)中,主人公是一个因矿井塌陷而被困数天的矿工。当他终于死里逃生时,他才突然意识到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其实都已经在一场核战中遇难了。来到纽约城之后,主人公发现它异常死寂,犹如鬼城。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纽约街头:空荡荡的时代广场,破败不堪的华尔街,破报纸偶尔被风卷起,残余的路灯闪闪灭灭。电影《奇幻核子战》(Fail-Safe,1964)则不乏黑色幽默:由于机械操作失误,美国轰炸机队出发轰炸莫斯科,美国总统在无法召回轰炸机的情况下,下令美军也将纽约摧毁。 “某个自史前时代以来就一直沉睡在地球某处的拥有超级破坏力的魔鬼偶然间被唤醒了”,在桑塔格看来这是原子弹的一个隐喻⑨。电影《原子怪兽》(The Beast from 20000 Fathoms,1953)讲的是一次原子弹爆炸实验惊醒了冰层中沉睡的恐龙,随后这只恐龙跑到纽约市大肆捣乱,造成极大的恐慌。一年之后,日本拍出同一题材的电影《哥斯拉》(Godzilla,1954)。两年之后,《哥斯拉》登陆美国,在纽约连续上映四十七周,风靡一时。1998年,哥斯拉终于在纽约城一偿夙愿,这只大蜥蜴横扫曼哈顿,又是产卵又是护仔,赖在纽约就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