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16)02-0047-09 DOI:10.15937/j.cnki.issn1001-8263.2016.02.008 一、带鸟喙面具的医生 1651年,托马斯·霍布斯出版了《利维坦》。他所处的时代是象征主义盛行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符号都带有深刻的意蕴,正如卡尔·施米特说道:“在(利维坦)的图像背后隐藏着一个更深刻,也更神秘的意义。就像他那个时代所有的伟大思想家一样,霍布斯拥有一个隐微幕布之下的意义。”①在这本书的封面上,除了人们已经熟知的利维坦的形象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微小的东西,需要从象征学和图像学层面进行解读。究竟是什么细节,没有引起以往的政治学者的关注?我们会发现,那个巨大的利维坦身躯下方有一个城池,而这座城池,除了一个兵营里有几个手持武器的士兵之外,还有两个奇怪的在街上游荡的人。正如意大利思想家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指出:“另一个象征上的异常,在神秘性上不亚于前一个,而且与前一个异常情况密切相关,就是这座城非常例外有大量武装警卫,也有两个非常独特的人物位置很靠近教堂,我们之后会考察这两个人物形象,而这座城却完全没有居民。街上是空的,整个城无人居住:没有人生活在这里。”②为什么城池是空的?如果我们解释为城里的居民已经被整合到君王的身体里了,那么还会有一个问题,即城里为什么会留下一个兵营和两个闲逛的人?或许,对于许多解释者而言,兵营的象征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任何城池都需要武力的捍卫,而这些兵营本身需要驻守在城池里,那么那两个闲逛的人怎么解释,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德国女历史学家弗朗塞斯卡·法尔克(Francesca Falk)细细考究了这两个位于画的边缘的人物。她的判断是,这两个人物有两个特征,一是,他们处在靠近大教堂的位置,另一个在法尔克之前几乎没有人关注过,即两个人物都明显带着一个类似于鸟喙的面具③。有历史感的学者,一定会很快认出,他们是医生,因为中世纪时,黑死病横行欧洲,当时的医生为了杜绝感染,身穿泡过蜡的亚麻或帆布衫,头顶戴着黑帽,戴上可过滤空气、状如鸟嘴般的面具,鸟嘴面具常为银制,中空部位塞入药草用以过滤空气。久而久之,银制长鸟嘴面具就变成医师的象征。由于根本不知道病因,这副装扮多少有吓走病魔的用意,人称“鸟喙大夫”。于是,有了一个更有趣的问题,为什么其他人都不在城里,这个空荡荡的城为什么需要两个带着鸟喙面具的医生? 对于战士,霍布斯在《利维坦》中指出,“导致国家致弱或解体”的第一个因素就是“人们在取得王国时,有时会对保障和平与国家防卫所必须的权力即使不足也表示满足”④。从中可以看出,霍布斯认定了契约建立了国家,但是这个以契约为基础的国家并不是政治体制的全部,在这个体制之外,还必须存在着某种非契约的东西,如保障和平和防卫性的力量,如果一个国家共同体仅仅表示对内的契约性的安全,防止了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的自然状态,那么还存在一个问题,共同体如何抵御非立契之人的攻击?这就为国家建立保障和平和防卫的力量提供了必要性,也就是说,这种力量在根本上是一个对外的安全保障,最终防卫的是整个立契的国家共同体的安全。 但对于为什么需要医生,或者说,医生为什么会获得与战士一样的外在于契约的地位,对于现代政治学来说,是一个谜一般的问题。在《利维坦》以及《论公民》的文本中,霍布斯经常使用疾病来比喻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健康。这或许与霍布斯有短暂的从医经历有关。如在谈到国家共同体的成熟和稳定时,他说道:“寿命有限的人所造成的东西虽然没有可以永生的,但如果人们果真能运用其自认为具有的理性的话,那么他们的国家便至少也可以免于因内发疾病而死亡。”⑤这样,我们可以理解,在霍布斯看来,国家(城池)的健康如同人的健康,需要细心照料和打理,而理性就是免除自己国家夭亡的药剂: 总之,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比下述做法更加有害于君主国家,那便是现在不让谨慎周到的大师们适当地校正这些书以除去其中的毒害,就任其公开阅读。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这种毒害比之于被疯狗咬了的毒,医生把这种病称之为恐水病(Hydrophobia)。被咬的人经常渴得受不了,但却又害怕水,其情形仿佛是这种毒要把他变成一只狗似的。⑥ 在后文中,霍布斯继续用一些医学用词来形容国家肌体的病症,如癫痫(Epilepsie)、疟疾(Ague)、肋膜炎(Pleurisie)等等,霍布斯之所以用各种当时流行的病症来类比国家的不健全,除了他自己的医生经历之外,更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共同体本身就需要医生来杜绝各类导致国家致弱的因素,类似于上文引述的“谨慎周到的大师”,他们就是国家的鸟喙医生,作为一个共同体的国家需要这样的医生来击退从内部败坏国家共同体的各种病灶。这样,我们便可以将医生与之前谈到的战士做一个对比。在霍布斯的构架中,战士是为了抵御让国家共同体解体的外来风险而确立的,它的存在不直接依赖于契约共同体,是契约共同体的构成前提。同样,医生的存在是一个象征隐喻,旨在说明,对于这个国家而言,同时存在着两种不被契约纳入到共同体之中的存在,即在霍布斯封面上的两种身份:对外抵御外来入侵的战士,以及对内治愈内在各种导致国家致弱的疾病的医生,前者对应的是防御体系,后者对应的是治理体系。这两种身份,在霍布斯看来,共同构成了国家共同体的必然性前提,同时也是契约建立之后,保障国家共同体能够健康运转的必需因素。